桓绮的脸上出现密密麻麻的红疹,触目惊心。美丽的妆容,如同鬼魅。
桓绮死死地抓住铜镜,瞪着镜子里面目可憎的自己,表情因为疼痛的红疹而扭曲,一时之间,长欢宫内一片死寂。很快,便交头接耳,喧哗起来。
盛通帝皱着眉,语气威严:“绮儿,这是怎么回事?”
桓绮何曾遇到过这种场面,眼圈顿时深红,愤愤而又委屈道:“父皇恕罪,儿臣也不知,莫名其妙脸颊便如同火灼烧般刺痛。”
宁贵妃畏怕得不敢直视,声音细柔婉转,道:“公主这可是毁容了呀,快些去请太医来!”
桓嫣提裙坐到桓绮旁边,神色甚是担忧,揽着她的手臂,“十三妹妹,这可是怎么了呀?方才来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你可是用了什么不该用的东西?”
表面忧虑,实则却是在笑。桓绮恨极了,然而当着父皇的面,又不好直接推开桓嫣,极力压抑情绪,更显得面容可怖。不过桓嫣的这一句话,让她心里起了疑心,她看向人群之后的褚怀盈。
褚怀盈已站了起来,眉目温顺平静,仪态风范,举止之间毫无错处可挑。
桓绮咬牙切齿。
紧跟着桓嫣惊呼一声,惊诧道:“好端端的怎会如此?莫非……莫非是襄仪公主带来的这些南楚妆粉有毒?”
众人的视线再度转移到褚怀盈身上,议论纷纷。
桓绮已有怀疑,再有桓嫣这么一说,已是气愤至极,扬手将铜镜砸了过去,怒不可遏:“岂有此理!你这个毒妇!好一番巧言令色哄骗本公主上钩!竟是做的这番心思!”
褚怀盈避让,铜镜砸到身后的柱子上,霎时间镜片破碎,四分五裂。
桓嫣还在一旁添油加醋,柔柔说道:“襄仪公主,你被送来北梁和亲,乃是你母国的主意,跟北梁没有任何关系。若是心中有气,又怎能撒在我们北梁的公主身上呢?胆子这么大,不要命啦?”
桓绮冲出来,本想狠狠拽着褚怀盈,却突然被桓昭叫住,“父皇在前,十三妹妹怎好如此失仪?”
桓绮下意识看向高座之上,果不其然,盛通帝有些不悦,而一旁的宁贵妃则团扇遮面,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桓绮心中一惊,慌忙放开褚怀盈的衣角,跪倒在地,对盛通帝诉道:“父皇,这个贱人害儿臣毁容,您杀了她吧!横竖只是个南楚送来的弃子而已,丝绸金银与土地皆已收归北梁,便是杀了她,南楚那些废物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夜宴被毁,盛通帝虽带几分笑意,但宫内已鸦雀无声。
“襄仪公主,可有话要说?”
褚怀盈轻声道:“陛下圣明,此事罪责过于重大,非怀盈所为,故而不敢认下。今日怀盈上的也是南楚妆粉,与顺阳公主所用皆相同,过去从未出过问题,现在亦是没有问题。”
桓绮目光阴狠,“若不是你在妆粉里动手脚,那本公主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不是你,那又是谁?!”
桓绮的模样实在是渗人,深深浅浅的红点遍布全脸,因着痛痒,她忍不住伸手去抓,越抓便越是红。
察觉到褚怀盈的探究,桓绮怒目圆睁,“怎么,没话说了?!南楚之人素来阴险狡诈,你父亲便耍诈坑害了长兄先太子,你这个女儿又要来害本公主,此般龌龊手段,也活该你东宫满门覆灭!”
提到先太子,盛通帝笑意顿收。提及父亲与东宫,褚怀盈垂下去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意。
她举起右手,曲指起誓:“我褚怀盈愿以性命起誓,此事绝非我所为,还请陛下明察。”
桓昭斜倚梁柱,指间勾着玉佩穗子,瞧了她一眼。
桓季点了点头,思索道:“儿臣觉得有道理。若是襄仪公主在妆粉里下药,未免也太明显了,岂不是自寻死路?想来公主也不是这般愚蠢之人。”
盛通帝不语。
气氛焦灼没多久,太医便到了,见桓绮容貌,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公主……这是红花粉?”
桓绮一僵,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劈手夺过宫女手中的铜镜,再度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
不错,正是红花粉。
面颊颧骨处的红点连成一片,远望似红花怒放。
红花粉,原是前朝宫妃为了争宠,重金寻术士炼制而得的毒药,为白色粉末,入水则化无形,闻之有花香,饮用后不过一刻,面容便会遍起红疹,若剂量足够多,甚至还会渗水流脓,彻底毁容。
前朝灭亡后,这等阴损秘辛流落民间,鬼市暗中贩卖,屡禁不止。
而桓绮对红花粉颇为了解,她曾经利用这东西,毁了好几个在她面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女的容貌。
她方才太激动了,一时竟没认出来。
太医令人取来解药,递与桓绮服下。
“所幸这量并不多,公主服下解药后,按时喝药休息,脸会慢慢转好的,不过……”太医擦了擦汗。
不必他继续往下说,桓绮再清楚不过了。红花粉伤脸,即便好了,也会时不时地复发红疹,对肌肤的损伤是不可逆的。
桓绮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也会中红花粉,一时之间惊惧且崩溃,涌来猛烈的畏怕。
桓嫣心下暗自欢喜,只觉无比舒畅。然而隐隐又觉得奇怪,何来的红花粉,她分明只放了……
褚怀盈道:“还请陛下准予怀盈为自己辩驳。”
盛通帝只一挥手:“准。”
“谢陛下恩典。”
褚怀盈继续道:“一者,怀盈初来永陵,不知红花粉为何物。二者,顺阳公主的妆容是在今日上午巳正时分所化,而如今已有戍时,若是我在妆粉中动了手脚,显然与太医所说的‘一刻发作’相悖。”
她语速不缓不慢,波澜不惊。
“再有一刻前,我并未与顺阳公主直接接触。只是替嘉妍公主递了一只酒壶,到过顺阳公主的席位。”
猝不及防提到自己,桓嫣莫名慌张了起来,面上强自镇定:“确有此事,我瞧十三妹妹的酒壶空了,便差襄仪公主送一壶满的过去,这又如何?”
桓绮迅速去看酒壶,银色酒壶里只剩下约莫半盏的酒,令太医查看。
太医嗅闻并取样试验,表情一变,道:“确有红花粉。”
太医将变色的药液与银针向众人展示。
她顿时气得眼珠通红,瞪着桓嫣:“原来是你害我!”
桓嫣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又见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立马扬声道:“怎么可能!我怎会有红花粉这种东西!”
宁贵妃原本姿态慵懒,不动声色地坐正,与桓季对视了一眼,母子两皆觉得此事异常。
“我……我没有!”
桓嫣急切否认,却一眼所见其心虚不安。
“你们都看我做什么?褚怀盈追根到底不过是南楚送来供北梁玩乐的罪奴罢了,她的话你们也信吗!”桓嫣将矛头对准褚怀盈,有些慌乱得口不择言,“还有谁见到我往酒里放东西了?必然是褚怀盈记恨斗兽场之仇,有意报复然后再栽赃嫁祸给我!方才是她拿着酒壶过去的,说不定就在那个时候,她往酒壶里下了毒!”
褚怀盈跟着说道:“方才嘉妍公主指我妆粉有毒,现在又说是我在酒壶里下药,总不能事事都是我一个弱女子所为吧。况且我不过一个连立足都艰难的罪奴,如何有这样通天的本事?我只想攀附各位贵人活着,自然不会去陷害我赖以生存的贵人。”
盛通帝手指扣击桌面,眼眸似俯视众生。
宁贵妃抚着盛通帝的臂弯,柔道:“陛下,嫣儿一向胆小又爱护妹妹,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父皇……”桓嫣泪如雨下,屈膝叩首,委屈道:“求父皇明察!”
桓绮亦哭道:“父皇,这酒壶是十姐姐给我的,其中一定有猫腻,还请父皇可怜可怜儿臣现在这个样貌吧!若要下红花粉之毒,须得控制在一刻以内,必定是在方才宫宴过程中进行!请父皇派人搜查十姐姐,也算是还十姐姐一个公道吧!十姐姐觉得如何?”
宁贵妃眉心微蹙。
桓嫣却是立马应下,“搜查便搜查!”
横竖红花粉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盛通帝按了按眼角处,令宫女搜身,又令内侍探查桌案。
还没将桓嫣带去内室,内侍便在桌案的软垫下发现了一张对折的薄纸,纸里是空的,而在装有点心的两只金盘旁侧,发现了白色粉末。极少,若非仔细观看,还真是容易忽略。
太医鉴定,果真是红花粉!
桓绮呼吸急促,怒意鼎盛,“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桓嫣已是呆住,万分不可置信,慌忙摇头:“这不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泡了一些桂花蜜蕊而已!红花粉这种恶毒的东西,绝非我所为!”
“什么,桂花蜜蕊?!”
桓绮食不得桂花之类,自幼她便因为误食桂花,起了足足一个月的风疹。难怪她喝那酒时,觉得味道有些怪,也难怪她现在手臂上都起着大片的红疹。
桓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皇,求父皇替儿臣做主啊……”
原本热闹的上元家宴,便被扰成对簿公堂一般。
私下里争斗不休的桓绮桓嫣两姐妹,今日头一回将恩怨摆在台面上。
盛通帝不怒自威,提前结束了夜宴,只留下桓绮与桓嫣,其余人退散。
褚怀盈一瘸一拐地走着,脚腕处传来抽筋般的疼痛。原以为要这样走到城门口,却百步过后,到朱雀楼那边,一辆马车已在等候。
这是战功赫赫的晋王的特权,可佩剑御马入皇城。
桓昭扣着褚怀盈的手腕,扶她上了马车。
车厢内宽阔,暖意融融。
二人对坐,桓昭便这样一直看着她,微微歪着脑袋,眼眸如墨,又仿佛带些晦暗的笑意,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似乎兴致盎然。
车里烛火昏黄,桓昭愈显得容颜俊美,轮廓分明。
褚怀盈被他看得不甚自在,转头挑起帘子,看向窗外。
恰在此时,她的右手忽被拉住。
指间微热。
桓昭将她的手拉到烛火处,最光亮的地方照见她莹润微长的指甲里藏了一点点白色粉末。
褚怀盈面不改色,抽回右手。
左手戳破窗边绢布,一阵寒风顺着空隙卷起来,烛火摇曳而灭。
漆黑的车厢内,响起一声低沉的轻笑。
“怀盈以性命起誓时,本王还真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