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明。
书着“教坊司”的门匾下,两个红灯笼摇曳着。
花团锦簇,帷幔四起,扑到鼻中的花露香,于旁人有些刺鼻,于歌妓稚小奴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她十五岁,却在教坊司呆了十年。
今夜是她第一次接客。
早晨沐浴的时候,嬷嬷细细地把每一缕发丝洗干净,用篦子梳去碎发,再用头油高高地盘在头顶,最后插上一枚银制的雕着牡丹的簪子——姐姐们一起凑钱买的。
她们七手八脚地把粉面打在稚小奴脸上,薄薄的一层,遮去了瑕疵,又不失了少女天姿,接着蜻蜓点水般点上两点腮红,抹上胭脂,换一身绵布彩衣。
少女及笄,从今日起,稚小奴便不再是孩童。
于教坊司的女儿而言,这是她们大多凄然的人生里,为数不多,正正经经像良家女子一般梳妆的日子。
若还有这样的日子,便是从良嫁人。
房门前,稚小奴撑着神,轻轻舔了舔唇上的胭脂,客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姐姐们有说是大腹便便的官人,有说是一脸横肉的江洋大盗,也有说是纵欲过度,贪淫无算的淫鬼……
在官人眼里,歌妓们是下等人,甚至算不上人。
她看见过她们背上的烙印,胸前的烛痕,嘴里的碎牙和腹上的疤,于是便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进来。”
出神之时,一道清脆的呼喊,听起来是个年青男子。
“不是个老头。”稚小奴想着,已经进了门。
雕窗开着,那人倚在一旁,对着月色酌酒,晶莹的液体从他的喉间流下。
那身极长的青纱覆住了地面,光泽的长发如柳条垂地。
烛光方透过他面颊,高高的鼻尖便迎出一簇月光。
难以忘却的是他的眼睛,静谧如水,光波流转,恍若点点星辰。
“他母亲定是位美人。”稚小奴心中念叨。
“柳三变。”那人说道。
稚小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那是客人的名字,轻声道:“稚小奴。”
好像也没有姐姐们说的那么坏,稚小奴又偷偷瞄了客人一眼。
似乎是看到了稚小奴的眼神,柳三变轻轻笑,问:“十几岁?”
“十五。”
“十五?”柳三变翻身下来,两根修长的手指勾起稚小奴的下巴。
稚小奴脸上飞起两道红云,像一枚甜甜脆脆的樱桃。
“若是良家女子,也才刚刚及笈吧?”
闻言,稚小奴的眼眸便垂了下来,她强撑着笑,想着姐姐们教的那些讨好客人的话,又噎在口中,吐不出来。
乱世之中,宿命如山倒,又岂是她一个小女子可反抗的?
她这番模样反倒更可怜,引得柳三变心生怜悯,“你父母什么时候把你卖过来的?”
“我没有父母,五岁便来了,一直在教坊司学艺。”
柳三变缓缓收手,喃喃道:“可怜啊。”又靠在窗前,独自饮起酒来。
漏过三滴,稚小奴悄悄挪了挪脚,不让它发酸。
“客人,我给您唱个曲?”
教坊司,教的是琴棋书画,其实都是讨好男人的玩意,官妓想学也得学,不想学也得学。
稚小奴不一样,她是个歌妓,专攻唱曲,自小苦练,寒冬腊月也不曾停歇,加之天分卓绝,十三岁便成了教坊的第一部。
见客人不言语,稚小奴唱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啊~”
吴语唱腔,时而柔情,时而婉转,仿佛琴声悠悠,将柳三变的心弦不断拨动,几乎把他带回江南,带回那个三秋桂子,十里桃花的三吴都会。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稚小奴的眼睛有了神,脸慢慢红润,一颦一笑,情不自禁便舞了起来。她轻旋衣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墨雨巷,青石板,柳三变仿佛置身江南图景。
一股丁香,暗暗袭来,沁入他心头,他回头,却看见一个模糊的面容飘过,撑着油纸伞,行走在幽长幽长的巷中……
前一刻柳三变还在沉醉,下一秒却脸色阴沉起来。
他又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让他感到耻辱,感到愤怒,几乎让他万劫不复的女人。
他死死地盯着稚小奴!
一曲毕,无名火在他心头燃烧!他突然搂住稚小奴,紧紧地贴上了她的唇。
那是一片娇嫩的唇,他肆无忌惮地咬着,要将一切的怨与怒倾泻开来,好像恶兽撕咬猎物一般凶狠。
直到咬出了鲜红的血,传来呜咽的哭声。
泪淌在他怀里,“叮咚,叮咚”一滴一滴地把他的心洗净。
再睁开眼,衣裳湿了,那是稚小奴留下的,满面的泪。
她的衣裳已经凌乱,樱桃般的脸上一抹鲜红,不知是胭脂还是血。
似乎有一柄尖刀,慢慢的插入柳三变的胸膛,他的心一寸一寸的刺痛、凉透,血仿佛都溢了出来。
“我会赎你出去,放你自由。”他说。
“歌妓是下等!是贱!所以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声声入耳,柳三变紧紧攥着酒杯,似乎想握停自己那绞痛的心。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稚小奴声音糯糯地,哭得喉咙都有些哑了,却还是咬着牙,近乎诅咒般地说。
“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