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

    中秋刚过,长安城终于也有了一丝凉意。

    一阵风吹落了桂花,落在了树下小几上摆着的茶汤中,杨骎盯着茶盏久久地走神,心下好奇顾青杳此时此刻在干什么。

    “从前除了你不在长安的时候,隔十天半个月的你还来看我一回,今儿个若不是下了早朝我到丹凤门堵人,还不知道何时能得见你杨大人金面一回呢!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没有登门了,中秋节你都没露面!”

    齐国夫人一番敲打,让杨骎回过神来,他伸长了腿,懒洋洋地把身子靠在躺椅上眯了眼睛。

    “母亲说的是哪里话?明明是我人都到门口了,您偏拦着不让进。”

    “我什么时候不让你进门了?”

    杨骎低下头把那落了桂花的茶汤泼了,然后偏过头看了齐国夫人一眼,是个不置可否的表情:“您就当我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吧。”

    齐国夫人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我不认她是你媳妇!”

    杨骎也有样学样地哼了一声作为回应:“认不认的,反正我已经明媒正娶了。”

    “你还有脸说,”齐国夫人几乎要火冒三丈,“以妻礼迎妾,若非你姐姐在陛下面前替你周全,宗正寺非得治你的罪过不可!”

    “治我什么罪过?”杨骎耍起混不吝来,“我这人就是爱热闹、好场面,都这岁数了,好不容易娶回媳妇,阵仗大点怎么了?反正花得是自己的钱,我又没有逾制,就是到陛下面前我也是这话!”

    齐国夫人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杨骎瞅准了机会,一连串地喋喋不休起来:“反倒是母亲行事于理不合,一直不受新妇的礼,我都带着人登门了,偏要让下人把车驾拦下来,母亲又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齐国夫人话语铿锵有力:“是她没有资格、不配来见我!就这个意思!”

    杨骎按照在关外时候的承诺,把他和顾青杳的婚礼办得很豪奢,几乎擦着边的要逾制。

    只是表面上的盛大无法弥补本质上的缺失,顾青杳终究只是以妾的身份嫁给了他。

    他想给她的天子媒、诰命、封赏……他一桩都没做到,什么都没有。

    帝后、包括他的父母都没有出席这场婚礼。父亲远在辽东尚情有可原,但在长安的亲眷缺位,则摆出了鲜明的立场——她们不承认这场婚事、不认可顾青杳的身份。

    新郎官这边喝喜酒的人倒是来了不少,但人越多越显得没分量,最后还是岐王出面,以兄长的身份受了新妇的拜礼。

    新娘子那边家族亲眷本来就少,而且还都是平民老百姓,跟新郎官这边的达官贵胄骤然同席了,几乎有些如坐针毡,总之一场喜酒是尴尬中夹杂着别扭,别提多难受了。

    顾青杳的父母倒是双双出席,只是还携着各自和离后再娶嫁的夫与妇,再加上顾青杳那些或异母或异父的弟妹们,形成了一个颇有些诡异的大家庭。

    杨骎向岳丈老泰山行礼的时候,顾祥大约是因为高兴多喝了两杯,翁婿两个来了个顶头碰,老丈人还差点给女婿跪一个,闹了个极大无比的笑话。

    杨骎极尽周全之能事,然而他越试图周到,岳丈和岳母两家却好似越受宠若惊似的,而那些贵胄们的笑声似乎又加重了他们的不适和窘迫。

    最后是顾青杳出面让人带着她的亲属们先退席了。

    杨骎几乎不敢看顾青杳当时的脸色,他觉得是自己没把这个事做好,同时他深深为自己请来的这些肉食者鄙的宾客感到羞愧,简直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部撵出去。

    那一场盛大的婚礼简直就像长安城一出昂贵的闹剧,暴露了新郎官因任性而被他所出身的阶级所排挤的冷遇,同时折射出新娘子借高攀而看清了权贵的傲慢与残忍。

    杨骎再一次因为一桩不般配的婚姻成为了长安和东都贵族之间的谈资。

    甚至在谈论的人口中这都不称之为一桩婚姻,只是“杨国舅头脑发热纳了个小妾闹了一场大笑话。”

    但从头到尾,顾青杳一个抱怨的字都没说,平静而从容地迈入了新婚生活。

    “日子又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关起门来,外边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这是她对那桩婚礼唯一的回应与表态,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整个人跨坐在杨骎的大腿上,脚尖点地借力,手里捏着一柄小小的剃刀给他修眉毛。

    杨骎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于是探头亲了顾青杳一下,结果眉峰被划破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顾青杳用拇指揩了一下血迹伸到杨骎的眼前给他看了看,然后一把抹在他的下巴上:“瞧瞧,让你闹,破相了吧?”

    然而岳丈大人在婚后不久就举家迁往蜀地定居,岳母也跟随夫君返乡祭祖,动身前来向长女和女婿辞行,不约而同地向杨骎嘱咐道:“杳娘就托付给你了。”

    一字不差。

    他们当时的表情和语气让杨骎现在想来都心下戚戚,他心知肚明他是顾青杳身边有且唯一的亲人了。

    这让他生出一种悲壮的使命和责任感,他是她最亲的人,他和她现在、以后、永远都是最亲的人了。

    尽管在很久以前,他就擅自认为他们两个人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

    反倒是顾青杳的态度颇为淡然。

    “崔姨本来就是蜀地人士,我爹当年跟我娘和离后就去了蜀地,锦官城气候好,日子过起来肯定更适意,我现在也嫁人了,我爹肯定觉得没啥牵挂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我娘嫁给老杜自然得跟着老杜,老杜的茶铺子给了儿子,带着我娘归乡养老,也不错。”

    这话说的,叫人听上去会觉得顾青杳很冷情。

    但杨骎自认是她的知己,他心里明白顾青杳其实是不敢细琢磨这事,没法细想,亲生的爹娘把她送出门子后就撂下她跑了,她不冷情就得心碎了。

    这就让他觉得更得疼爱她、珍重她,顾青杳能做出嫁给他的决定不容易,他们这一路走过来,他虽然时常心里苦,可顾青杳是一步生一步死闯过来的。

    可他连个像样的名分都没能给得了她。

    轻轻叹了一口气,杨骎的语气泠泠然了:“母亲,难听的话我也会说,但我选择不说,因为怕您伤心。可您为什么一个劲儿地攻击我爱的女人让我伤心呢?”

    齐国夫人的语气依然是铿锵有力不容置疑的:“杨家世代联姻保持家族的繁盛,一年之期已过,我不逼你休她已经足够仁慈了!”

    一年之期,这是杨骎和家里的约定,顾青杳不知道。

    当初顾青杳为了离开罗家,是拿了休书的,被休弃的原因是“无所出”。

    但这个理由近乎荒谬,杨骎知道是顾青杳为了脱身的权宜之计,毕竟她跟罗剑那段婚姻满打满算持续了半个月不到,更关键的是,那时候顾青杳还只能算是个小孩,都还没长到能生育的程度,有所出才奇怪。

    然而母亲和姐姐揪住这一点不放,死活连个平妻的名分都不肯松口。

    杨骎也干脆绝食相抗,最后换来这个一年之期。

    皇后答应,只要一年内顾青杳能够有孕,就能母凭子贵扶为正妻。

    虽然都有些不情不愿的成分,但杨骎觉得就凭自己这份勤勉,开花结果都只是个时间问题,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这点小事他没跟顾青杳说,没必要让她跟着烦心。

    他和顾青杳是去岁二月春暖花开时成的婚,前不久中秋节顾青杳过了二十七周岁生辰,而他自己今年正值太岁本命的三十六岁,算下来,一年半的时间一直没有喜讯。

    杨骎并没有着急,也没看出来顾青杳着急的样子,他觉得子嗣是缘分,有的人来的就是要晚,他姻缘都来得晚,可能命里注定就是要比别人晚一步,可能一步都不止,得晚好几步,可那又有什么要紧的?

    母亲和姐姐派了好几次太医,接二连三地往府里送补药,都被杨骎给拦回去了。

    这些破事他是真不愿意顾青杳沾上,他跟她想的一样,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可备不住总有人操心,想往里闯。

    “你是朝廷命官,定期是要请平安脉的,”齐国夫人一点面子都不给儿子留,“陈太医跟我说了,你没什么问题,那么生不出孩子来是谁的问题,不言自明了吧?”

    杨骎没有话好讲。

    孩子的事,他虽然没有着急,但一直以来也不能算是不上心。

    但他心底里深处,其实一直有一点回避和矛盾。

    早在顾青杳眼里有他这个人之前,他在自作多情的岁月里就把他们孩子的名字取好了。

    可现在,一方面他和徐相在朝局中斗得正激烈,随时都可能撕破脸一触即发,那时娇妻稚子势必会成为软肋,他不能拿着妻儿冒风险。

    另一方面,念及自己的年岁和迟迟没有喜讯这个事实,他也不敢拉着顾青杳瞧大夫,既怕是自己的问题,又怕不是自己的问题。

    最后还有个不太体面、说不出口的心思。他总觉得得有了孩子他和顾青杳才能真真正正算是分不开、不相离的一家人,不然杨骎总要担心哪天顾青杳拔腿就跑,毕竟她也不是没跑过。

    成亲前,顾青杳住在他们通济坊的家里备嫁,她还是不习惯身旁有使唤人,出门子的前一晚,杨骎特地在她房门口守了一宿,她起夜开门时发现了他倚在门框上半醒半寐。

    “你……”杨骎原本迷糊着,却摇摇晃晃立刻站起来清醒了,“你上哪去?”

    “我……”顾青杳显然对这个门外客挺意外,“解手。”

    “屋里有恭桶。”

    “我再上灶房拎壶水。”

    “你进去吧,我给你拎。”

    “你在门口坐了一宿,就为了给我拎壶水?”

    那是料峭尚有寒意的二月春夜,杨骎腹中突然涌上莫可名状的委屈,让他有想要深深叹息的冲动。

    顾青杳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看穿他的心事:“你怕我跑了呀?”

    杨骎在她面前没什么好隐藏,他的心事在她那里永远都是透明而脆弱的,直直地一点头:“怕。”

    他对上她的目光:“你之前跑过一回,我怕你这回又变卦。”

    顾青杳垂下眼:“这回不跑啦。”

    杨骎一摇头:“我不信你,你老骗我。”

    她轻轻一声叹息:“这回真不跑了,往哪跑呀?没处去了。”

    她的一点幽幽感慨让他有窃窃的喜悦,忍住点点笑意:“你说是这么说,那谁知道呢?”

    “唉,”顾青杳又是一叹,“真是拿你没办法。”

    她转身进屋抱了一床厚厚的棉被给杨骎披了,两个人就这么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隔着窄窄的一道门缝,环抱着双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背靠背地坐穿了下半宿,直到天明时分,她的母亲姚氏带着喜娘上门来给她梳头上妆。

    这也直接导致洞房花烛夜荒废,两个人全了礼数后一个字都没多说,更衣拥被而眠,仿佛是世界新生伊始,结伴出生的一对婴儿。

    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好不容易才有这一天。

    他和她是不可撼动的。

    “齐国公家里有个侄孙女前不久和离了,年岁样貌出身样样与你相配,”齐国夫人铿铿锵锵地再度开口了,“亲上加亲做你的夫人正合适。子腾,你说不出口的话我可以替你说,你不做的事我就替你出手!”

    杨骎站起身来,想立刻回自己家里去,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可鄙险恶。

    “母亲不必说这样的话威胁我,您了解我的性格,”杨骎迈步往外走,话语声远远地传过来,“您怎么对她就是怎么对我,她不好我也好不了,她没了,我也就跟着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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