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骞受邀来到了繁盛兰亭。

    据南茜和他说，前段时间她带京栒霜从狮城检查回来后，她们老板裘梦山才彻底放弃了京栒霜，压着最低赔偿要辞退她。

    南茜翻了好多法律条例，尽可能拿到了更多的赔偿。

    而京栒霜回来后，竟然开始学习烹饪。

    她在烹饪上展现了不凡的天赋。

    南茜感叹，她的天赋没有消失只是转移了。

    京栒霜乐在其中，专门挑了几人都休假的日子请他们过来聚餐。

    只可惜乔尔森还在忙《时空之门》内测的事情，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驰凛作为南茜的新男友，自然和南茜一起来了繁盛兰亭，他也会做饭，就跑去厨房给京栒霜帮忙打下手。

    明骞和南茜就在后面小花园里聊天。

    明骞说：“……前两天香水见底了，我就去了心理咨询室找AI医生开了点药。”

    “又严重了？”

    “不算加重了，只能说好得不彻底，反反复复。我也不明白。”

    明骞摘了片花瓣在指尖揉捻，“我想我必须正视自己的问题，我或许就是病得很严重，没办法再继续装成正常的样子了。我向AI描述了我的症状，没有进行心理咨询，只让它给我一点药物。”

    “我拿到了一些白色和黄色的药片。回到家里后，我吞下了它们。没有任何味道。”

    “但是……确实有效果。和香水一样有效果。”

    明骞看着指尖皱得不成样子的花瓣，把它轻轻擦在手背上，揉开。花瓣汁液在他手背上留下了淡淡的粉色。

    “南茜姐？”明骞似乎在询问什么。

    南茜转头看向明骞，两人对视，南茜点头：“没错。我再给你装一点香水吧。”

    她带明骞上楼，启动了制做香水的机器。

    明骞低着头，神色平静。

    南茜叹口气，“经由我手的香水，里面确实添加了一些药剂……针对你病症的药剂。在霜霜失踪后，我鼓捣这个时发现配方有一个没有标注的添加剂，查看机器日志，那个添加剂加入的时间是霜霜失踪的前一天。”

    “这种药剂有镇定作用，不过大概是为了降低副作用，她改了配方合成降低了一些药效，掺在香水里面——她知道她会离开一段时间，她也知道你还会需要它。所以她失踪后，我一直坚信她会回来。她做事总是滴水不漏。”

    明骞说：“我想，我得到了两个答案？”

    “不，是一个，加半个。”

    明骞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突然想到我以前借阅过栒霜的电子书籍，带她标注的。我记得有一篇故事，她在结尾写着，‘以后要记得多准备几台备用发电机’。南茜姐，我仔细查看过关于你们实验室被ITS组织人员错误袭击的档案……”

    他缓慢又坚定，“我想问，那个时候，栒霜的那间实验室停电了吗？”

    “……”

    南茜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机器显示屏上的进度。

    明骞显然预料到了她会无视这个问题。

    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他抬起手，闻了闻手背沾染着粉色汁液的地方，又说：“或者该问，栒霜莫名带乔尔森回来，只是因为栒霜看见他想到了阿佩斯吗？”

    “嘘。”南茜笑了笑，把装着香水的小玻璃瓶递过去，“好了，给你。我们该下去吃饭了。”

    餐桌上，南茜举起杯子，“让我们庆祝，京栒霜，摆脱不良老板压榨，从此开始新的生活！哦耶！”

    几人欢快地碰杯，驰凛全程都看着南茜，又是夹菜又是劝她少喝点酒的。

    京栒霜打趣道，“驰凛虽然年纪小点，但真是把茜茜当小宝贝照顾。”

    驰凛脸一红：“哪里有，茜茜姐平时太辛苦了，我当然要多、多帮她做一点事。还有，明骞不也比你小么，他也很照顾你啊！”

    说完他还挤眉弄眼，“明骞，你多反思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我都成茜茜姐男朋友了，你和京栒霜还只是朋友耶！”

    明骞眯着眼睛微笑：“你话好多。南茜姐，你是喜欢他的幼稚吗？”

    驰凛瞪大了眼，转头看向南茜向她求助。

    “哎呀哎呀，”南茜挥手，“驰凛你惹明骞干嘛，我都不敢说他的，看他张嘴我都怕他闭嘴的时候把自己毒死。”

    明骞说：“驰凛说的也不全错，我应该多努力一下。栒霜，这周周末我可以邀请你看电影吗？”

    京栒霜愣了一下，随后点头：“我……我有空的。可以。”

    电影是上次没能和京栒霜一起看完的那部。

    明骞这次选了一个在正片里出场不多的，几乎没人会记得的配角视角。

    一个在女主经常走的那条路上开花店的老奶奶。

    女主偶尔会去她那里买一束花带回家，她会精心包装花束，在递给女主时说一句祝福语。

    而在女主和她没有交集的时候，她精心照顾着自己的小花园，踩着小三轮车去鲜花贩子那挑选新鲜美丽的花朵，装饰着自己的小店。

    要说的话，这个角色的日常其实很无聊，每天三点一线，骑三轮车路上有个大石头都算波折了。

    而就是这样平淡的角色，在一个突然的下雨天，她忙于搬运后院娇贵的植物时，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整张脸都浸泡在了泥泞中，只是微弱的挣扎过后，没了声息。

    雨过天晴，几个常翻墙来小花园玩的孩子们发现了她，又慌乱地逃离。附近的居民筹钱为她举办了一场小小的葬礼。

    女主在这期间忙于寻找男主的下落，很久之后再路过这里时，曾经的花店已经变成了一家看起来很温馨的面包店。

    她站在店门口犹疑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进去，选了一些面包结账。

    “……请问，之前这里不是花店吗，那个开花店的老奶奶去哪里了呢？”她在接过纸袋的时候还是问出了口。

    “抱歉……”年轻的店员说，“我刚来这里工作不久，不太清楚呢。”

    “好的，谢谢。”

    女主抱着纸袋走出面包店。

    天空飘洒着毛毛雨，被路边的灯影称得像撒落的星子。

    她走了两条街，最后在一个昏暗的巷口遇见了一个流浪汉。她记得他，一个从她小时候记事起就在这片街区游荡的流浪汉，从未传出什么负面事迹，只是在这边待着，她也从来没看清楚过他的样子。

    她从纸袋里拿出几个面包递过去。

    流浪汉抬起头，声音嘶哑，“谢谢你，美丽的女士。”

    “不用谢。我想问问，你知道那家花店为什么变成面包店了吗？”

    “噢……因为奥伦老太太，在不久前不幸去世了。听说是下雨天摔在了水坑里溺死了。一个很小很浅的水坑。真是太不幸了。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会送食物给我，还有鲜花。”

    女主小声道谢，把剩下的面包也都给了流浪汉，随后走回了家。

    她没有太多时间为奥伦女士悲伤，自己手上还一堆烂摊子等着她收拾呢。

    电影的结尾是女主和男主团圆拥吻，镜头上移，最后定格在一片繁浩的星空上。

    明骞手里紧紧握着京栒霜送给他的虎形耳饰。

    他大概又得到了半个答案——

    奥伦死亡的节点，和那时京栒霜落泪的时间点很接近。她的那滴眼泪，是为了一个认真生活却意外死亡的女士流的吗？

    电影散场，京栒霜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问：“明骞，我们以前一起来看过这部电影吗？”

    “嗯。”

    “这样……”

    “你有想起来一些吗？”

    两人并肩往外走，京栒霜似乎在努力回想，等走到街上，她摇了摇头。

    “我，抱歉，我完全想不起来什么。”

    京栒霜和明骞站在一旁的树下，眼睛有些湿润。

    她仰着头，看着明骞：“我失忆好像给大家带来了很多麻烦，虽然大家都很照顾我，但我真的……真的很愧疚。”

    “我在荒原的废弃基地里养伤时，什么都忘了，唯有‘回去’的念头很强烈。我想我还有很牵挂的人，即使忘记了也很牵挂的人。所以我拼命回来了。”

    她的声音发颤：“我和以前的我是否有些不同？大家更喜欢以前的我吗？我也很想记起来一切，成为以前那个我，而不是成为现在这个只能灰溜溜被辞退，回来从做饭浇花里面寻找成就感的我。”

    明骞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京栒霜抓住明骞的衣袖，“谢谢你，明骞，我想，以前的我是喜欢你的……即使我忘了曾经和你看过这部电影，但我心底的感觉没有忘记。我……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喜欢现在的我，我想告诉你，现在的我……也喜欢你。”

    明骞微微弯腰，定定地看着她的脸，没有说话。

    京栒霜的脸颊慢慢变红，脸上也多了些无措，“对不起，明骞……你、你现在不喜欢我了……还是……听说你……我失踪后你和雁柳走得很近，你……你喜欢上她了吗？我……”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明骞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温柔地为她擦去眼角的泪珠，“不要哭，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京栒霜脸上掠过一丝欣喜，“明骞，我……”

    “姐姐。”

    有声音突兀地插进来，京栒霜下意识转头看去，身体一僵。

    乔尔森站在不远处，上半身浸没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他说：“我在公司辛苦工作那么久，好不容易休假了，姐姐不来接我回家，就是为了和这个家伙约会吗？”

    他走过来，把京栒霜的手从明骞衣袖上扯下，刚才还阴沉的脸色瞬间转为笑颜：“好了，姐姐，话都说完了吧，跟我回家。”

    “明骞……”

    京栒霜为难地看向明骞，“抱歉……乔尔森确实和我说回来想吃我做的饭，我就先和乔尔森回去了。我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你不想回应也没关系，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明骞微笑：“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到家了和我说一声。”

    “……”

    乔尔森瞪他一眼，“姐姐和我一起很安全，不劳你费心。”

    明骞目送两人离开，转身回到了自己家里。

    那幅纯黑的拼图还在桌子上放着，像是一直在等待着谁。明骞在桌子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拉开椅子坐下，开始拼图。

    这不愧是“适合两个人消磨时间”的游戏，明骞直到凌晨四点半才拼完。

    他抬头，因为对着纯黑拼图太久，看哪里都带着一片黑影。

    拼图还需要用特殊涂料涂一层才能看见图案，他翻找出来盒子里装着涂料的塑料瓶和毛刷，把涂料一点点刷上去。

    整个过程他的内心都无比平静，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刷完涂料后过了五分钟，拼图显影。

    明骞的心跳加速，到后面他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京栒霜送给他的是……一张星空图。

    和电影结尾的那一幕很相似，繁星漫天。最下面有一排小小的字符。

    明骞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他急切地拍照搜寻字符的意思。

    智能助手告诉他，这可能是已经废弃的一种标注字符，专门用来标注天文摄影时的信息。

    按照当时字符标准翻译过来，明骞得到了一串数字。

    ——一个坐标和他的生日。

    这幅星空图，是他出生那天，站在龙城的夜空下，抬头所能看到的星空。

    明骞其实没怎么过过生日。

    他直到上小学才知道生日是需要和家人朋友一起庆祝的日子。

    还是因为有一个同学邀请了他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那天他回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和父亲说生日也是一个需要过的节日。

    父亲淡淡的，在屏幕上划来划去，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转而去厨房找母亲。

    母亲背对着他，手里一直忙碌着。

    他说，“妈妈，你知道吗，生日也是要像节日一样庆祝的！”

    母亲垂下手，水从她的手心淌到地板上，她依然背对着他，“是吗，谢谢小骞告诉我。”

    明骞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拽着背包带子。他说：“妈妈，我想过生日，可以吗！”

    母亲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继续忙碌起来。

    明骞等了一会儿。

    他很有耐心。

    父亲和母亲对他的请求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考虑的。

    大概十分钟后，母亲拿过毛巾擦了擦手，走过来弯腰摸着他的头，说：“可以呀。”

    那年是明骞第一次过生日。

    按照日期来说他的生日已经过去了，但母亲还是去买了蛋糕和蜡烛气球什么的，布置了一下。

    明骞模仿着在同学家看到的流程，给蛋糕插上了蜡烛，自己戴上了纸做的头冠。

    他让母亲关上灯，然后闭上眼睛许愿。

    是什么愿望明骞已经想不起来了。

    但他隐约记得，他睁开眼睛时，父母脸上挂着笑，可他感知不到父母有哪怕一点高兴的情绪。

    父亲打开灯，给他切生日蛋糕。

    作为一个孩子，他很快忽略了刚才看到的事情。或者说，他习惯了。父母一向如此。

    第二年母亲在他生日的那天准备了和去年一样的东西。

    他许愿，吃蛋糕。

    第三年，他看着桌子上和去年一样的蛋糕，笑着说：“爸爸妈妈，我明年不过生日了。以后也不过了。”

    他这时突然懂得，笑的时候，不一定是高兴的时候。

    母亲背对着他，好像松了一口气。

    父亲依旧不发一言。

    没有疑问，没有责怪。

    之后明骞没再提起过生日，因为同龄人大部分都是“被安排”出生的，很多人也不爱过生日，明骞这样也不显得奇怪。

    他被调到鹿城认识京栒霜，她和南茜也没提过生日，很自然的，他以为京栒霜不在意这些……更不会在意他的。

    明骞摸着拼图上的字。

    这应该算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与生日有关的礼物。

    他想起来在记忆里模糊的，同学的生日宴会；想起来那个连续三年都一个样子的生日蛋糕；想起来如释重负的，母亲的背影。

    最后，他想起来，数个小时前，她说：“……我想，以前的我是喜欢你的……”

    ……要是真的，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