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程简在哗啦啦的海浪声中醒来时,眼前是分裂的舱体碎片间火焰般橙红色的晨昏线。鲸鱼的倒影从上方星空背景略过隐没于绚丽的银河,不知何处长街的嬉闹声间杂着风雪呼啸的冰屑一起传到耳边。
瑰丽、错乱、奇诡。
可惜唯一能欣赏它的人心里只回荡在一个念头:朝华怕是要急哭了。
空间的权能在他苏醒时如指臂使,在主人潜眠时也随着他的潜意识伸展蔓延,搅得周围四分五裂。
他应该做了个好梦——虽然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这副在他看来美好的图景对普通人和绝大部分异能者来说都是致命禁区。
好比现在,外界以他为中心大约二十米的范围内压缩着能以光年为单位的距离和足以撕裂外太空南十字星墙的空间裂隙,除了朝华外无人能够靠近他身侧。
内脏器官的缓慢衰竭、腐朽——便是秦程简能力带来的致命的副作用。
他本该在三年前刚刚觉醒的时候立即死去,像空间权能的几位前任持有者一样。但他遇到了朝华,不幸苟活至今。
秦程简平时会睡在朝华的【花园】里,那里是朝华的领域——是朝华力量的延伸,结构稳固,不会发生因为潜意识的幻梦制造禁区的现象。
所以这副场景已经许久未见了,只是今天……他叹了口气,却不小心引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环绕在身侧的空间片段随着主人的抗拒回归原位,渐渐拼凑出低矮的船舱内饰……以及刚从海里爬出来的、眼睛愤怒得像铜铃的游船主人。
秦程简轻声唤道,“冯师傅。”
“谢天谢地!您可终于醒了!”浑身湿漉漉得像水鬼一样的人抹了把脸上的海水,一张嘴抹了油似的快速吐出一大段话来,“还有说了多少遍了,蜂刺是代号!老子不姓冯,要么直接叫代号,要么尊重点叫师傅!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欠了你们这帮小鬼的!”
“哦对了,还有你们那个布娃娃。自从知道你躺我这儿之后恨不得穿过电话线闯来找你呢!”被称为师傅的人想要发怒,又顾及眼前人的身体和心里状况生生把火气压了下来,“我问你,你记不记得你刚过来的时候差点一头栽进海里?”
他挑眉观察了一下秦程简的神色……很好,不记得了!
“你知道我在冰冷的海水里泡了多久吗?三个小时已经是往少了说了!还有每隔十分钟来自啄木鸟那死玩意的电话骚扰!而且这条船是我买的,上次、上上次接任务的钱都投进去了!然后你一来,我就只能看着自己精心改造的船四分五裂地在空中飘!”
蜂刺点燃了一根香烟,恶狠狠地低吼,“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脑子一抽同意了啄木鸟拜我为师!”
秦程简吃力地撑起上半身,这一丁点的体位变化也让他觉得眼前一黑。他闭上眼睛缓了片刻,还是小声辩驳道,“朝华,救过你。”
当年许嘉禾带着他们一头莽进里世界时候,因为不熟悉规矩走了不少弯路。
他在异能力副作用的影响下半死不活,朝华的过去一切归零懵懵懂懂,慧慧高中辍学整个人畏畏缩缩十分没有自信,连外语都听不明白。全靠许嘉禾一个人对外与人智斗博弈、对内照顾一家弱病残,被大家戏称团队的男妈妈。
那是一段艰难但快乐的时光,他们几个尽管各个怀璧其罪,但战斗力也是顶天的。在合力掀翻了几个试探的组织、拿到了急需的情报后,许嘉禾决定转变策略,雇佣一位靠谱的引路人,系统地、深入地了解这个和过去已知完全不同的“里世界”。
这个真名不祥,代号“蜂刺”的雇佣兵就是那个“被”雇佣的倒霉蛋。
那是一个枪林弹雨的战场,许嘉禾作为一个出色的骇客抱着自制组装机在交战双方中摸鱼搅混水,正好有个人被炸飞上二楼躺到他脚边还剩最后一口气。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便让躲在秦程简的空间结界里的朝华拿来练手医治……
回忆惨不忍睹,但就结果而言,治好了。
“嘿!你!”蜂刺瞪了他一眼,再次憋回涌到口边的鸟语花香。
在心里不停默念这个不能骂,别看他丫的弱不禁风一个念头就能秒你,蜂刺才终于放平心态,“我说你啊,三年了吧。”
“照比你那些前辈们,已经活的挺久喽。”中年的雇佣兵点燃了一根烟,小心地转移到下风口处深吸了一口。
“以前我很羡慕你们,什么空间啊、网络啊,听起来就很牛!我就一个能打一点的普通人,自然希望自己有那么一天,一整眼睛呼的一下就变成强大的能力者,就可以像那些大老爷一样躺着挣钱了。”
“后来我遇到了你们……我才发现,越是强大的能力副作用越致命。”
“五天、两个月零三天、七小时……空间的支配者,有记载的三任就活了这么久。”烟雾从他口中吐出、散开,向着空无一物的海面移动着,最后淡在海风里,“我就开始庆幸自己是个普通人了。”
秦程简捂着胸口,那颗不断衰竭的心脏还在奋力跳动着,这是朝华努力了好久的结果,他又能再坚持多久呢?
可是他死了,朝华又该怎么办?
生病的时候人总是度日如年,他已经快要忘记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是什么感受了。
蜂刺看着秦程简这副死样正想再说教两句,尖锐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在本就狭小的船舱里回荡得像催命符一样。
男人掏出来一瞧,随手按在接听扔给秦程简,“看看,来找你的。”
秦程简停住手机,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喂喂?冯师傅,上船了吗?”
“……”秦程简默默地思考起如何道歉,可惜他脑子昏昏沉沉一点思路都没有,就举着手机僵在那里。
“阿简?看来是了。”许嘉禾安抚着着急飞过来的小娃娃,“回得来吗?这边是早上五点半,算算你也该补一次药了。”
“哥哥!哥哥!”小娃娃抱过听筒哭着说,“朝华真的好担心你!哥哥不要抛下朝华好不好,朝华会把果子变成哥哥喜欢的味道,会努力学数学、上网课,哥哥要朝华做的学的朝华都会乖乖完成的!求求哥哥一定、一定不要扔下朝华,呜呜……”
“……对不起,朝华。”秦程简干巴巴地道,“是哥哥错了。”
许嘉禾将凉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凑近道,“这就完了?难道不应该保证再也不敢了、承诺以后出门一定提前报备、生病了会积极治疗、哪里难受了立马说出来,然后瞬移回来,现在立刻马上!”
“托你的福,我又多熬了三个半小时,离猝死又进了一步。”
“……抱歉。”秦程简说,他混沌的脑子终于想起了自己出门的目的,“我,螃蟹……”
“螃蟹?什么螃蟹?”许嘉禾眨眨眼睛,冰蓝色的瞳孔露出几分了然和无奈,“因为慧慧所想做螃蟹但市场的不新鲜?”
秦程简试图站起身来,身体却使不上力气,只能颓然地跌坐回去。他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只看到了船舱里的杂物,略带茫然地回答,“螃蟹,不见了。”
盛朝华委屈地哭诉,“朝华不要螃蟹,朝华要哥哥!”
慧慧姐下午确实想做螃蟹可惜逛了一圈没看到品质过得去的,他还为吃不到好吃的难过了一会儿,但口腹之欲哪有哥哥重要。
“别管你的螃蟹了!”旁观的蜂刺狠狠的按灭烟头,“就你刚刚昏迷的架势,还有活物能在你身边活下来?又不是人人都是盛朝华!”
“你那个破袋子被你自己搅碎了,我亲眼看见的,可以了吗?”他使劲朝秦程简挥挥手,“快走快走!老子还要追着洋流海钓呢!”
“是追着红鲸的潜艇,位置给你了不客气。”许嘉禾在电脑上点了点,“我没在你那装监控,只是一点推测,一点点。”
蜂刺没反对接过电话,语气充满了嫌弃,“切……你小子念了半天怎么还不猝死。”
“因为我年轻啊!”
这是这对塑料师徒之间的事了。秦程简自知这次理亏,向蜂刺点点头,熟悉的坐标穿过横跨大半个星球的距离拉近到眼前,一阵细微的涟漪无声划过,他便又回到了逃家社团的驻地——H市某小区的出租屋里。
凌晨时分静悄悄的,只有许嘉禾周身成排仪器运行的嗡鸣声。
朝华的小娃娃轻盈地飞过来,轻轻拱近他怀里,呜咽着趴在他的胸口缩成一团。白色花瓣从娃娃里飞出来,滋养这具孱弱的身体,让秦程简胸口的闷痛减轻不少。
穿着家居服的青年仰躺在靠椅上,短发凌乱一只手臂遮住眼睛,听到声音只是轻微抬了抬胳膊。
“让我先睡一会……唔,其他的等我醒了再谈。”
秦程简安抚地拍拍怀里的娃娃,“回屋吧,这里睡,不舒服。”
许嘉禾叹打了个哈欠,遥遥晃晃地站起来,眼底的青黑分外明显,“我又不是你。”
看着人平安进了卧室,小娃娃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中满是恳求,“哥哥……”
空间的支配者打开了一道虹色的门,门的另一边是独属于盛朝华的领域——【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