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叮铃铃”今天是假期过后的第一天,我正忙着擦桌子,准备迎接客人的到来。
挂在门框上的风铃响个不停,我扭头也没看见什么人,以为是风动,就没管它。
不料却听见一阵脚步声,我连忙扔下抹布,跑了出去。
“肯利尼?”我一惊,他浑身是伤,连忙扶他到沙发上,沏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他的眼神有些许涣散,我以为他还没缓过来,又跑去抱了个毯子,顺手拿了急救箱。
直到我擦到他脸上的伤口时,他才动了动,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查仑,谢谢你。”
我对他的这种过于生疏的态度有些不习惯,“说吧,你这些伤怎么来的?遇见什么事了?”
肯利尼是店里的第一位客人,我开的是一家藏品店,偶尔鉴定一下居民的藏品,店里有不少藏品,我每周二,四,六需要将它们从橱柜里放出来擦拭一遍。
总之每天都还算比较闲,肯利尼只会在周一,三,五来店里,有时候我们互不说话,就这么坐一天。周末我总是喜欢到不远处的城镇转转,呼吸点人气儿。
今天是周二,肯利尼不该来的。
他握着茶杯,颤抖的嘴唇蹦出一句话,“查仑,我口袋里有个东西。”
看着他紧张又严肃的表情,我身子抖了抖,没急着去翻开他的兜,而是评估着他口袋里东西的危险性,他抬眼看了看我,嘴动了动,好像想说点什么。
但他最终还是放下杯子,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我连忙追出去,竟看不到他身影了。他应该回家去了。
可是任我如何想,我也想不起来他家住址了。
有些奇怪......
我抿了抿唇,望着外面,最终还是转身回了店里。肯利尼会没事的。
……如果真有什么事,他一定还会来的。
别无他法的我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毕竟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2.
肯利尼一周没有来了,店里冷清的要命,我破天荒的想出去转转。
我推开门,发现了一旁有个箱子,蹲下来,仔细看了一圈,除了知道它是木质的,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我也没有贸然的去碰它。
“嗨!”我一扭头,一张脸距离我只有一公分,我连忙后撤。
“肯利尼?!”我立刻停住身子,看着肯利尼,他打开箱子的盖:是鱼。
我有些吃惊。目光追随着正抱着箱子朝店里进的肯利尼, “查仑,快进来啊。”
他见我没动,便开口催促了一下。
刚进到店里,我还没问有关上次的事情,他便着急忙慌地拽了我一下,“查仑,我给你带来了个宝贝。”
他神秘兮兮的,我挑眉看着他吹嘘的神色,转身找出放大镜,点了点桌子,示意他把宝贝拿出来。
他手掏向内兜,拽出了条项链。项链上有一只戴着渔夫帽的鸥鸟,我从没见过这种形态奇异的玩意,就像是浑然天成一般。
我放下项链,双手交叉在一起,看着肯利尼,
“哪儿淘的?”
“害,”他挠了挠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就说多少钱吧。”
“280卢比。”他有些为难,可能是觉得价格太低了,但我又觉得他似乎并不是因为价钱而为难。
“价格已经很可以了,它造型还算不错,但说实话有点新了,卖不出什么好价格。”
他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我也没打扰他,正准备起身去沏两杯茶,却听见他叹了口气,
“查仑,你有空吗?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我愣了一下,因为肯利尼从来都不是个爱讲故事的人,但我也不会觉得他在开玩笑,毕竟他脸色都变了,变得和上周一样。
说实话,我的好奇心确实被挑起来了,并且我隐约觉得这个故事就是他上次想说却咽回去的事。
他见我没有反对,便开始讲起了一个有关他项链的离奇故事……
3.
公纪1165年,肯利尼当时还是个雇佣兵,在执行任务的途中却和同伴走散了。他独自向前走,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地图上从来没有标注过的地方,它叫“马斯里安”。
“那里的人们以捕鱼为生,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一样的,他们从不知晓外面的事情,只在那个地方里待着,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肯利尼说他很少去说当年他当雇佣兵的经历,因为他曾多次往返海峡,不仅没有在他人口中听说过那个地方,自己也寻找无果,所以他时常怀疑在那里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马斯里安几乎个个都人高马大,妇女儿童整日在家,除了傍晚放放风,白天根本看不到他们。那里的人们总是相互帮助,几乎没有多少贫穷户。”这时,他的神色又莫测了起来,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叫做安格利尔的捕鱼人,他头发是金黄色的,他有着一圈茂密的络腮胡子,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别人跟他打招呼,他只会严肃的朝他们点点头。”
“安格利尔帅吗?”我适时发问,肯利尼似乎被问住了,小声嘟囔着什么,“他胡子都快把脸给遮住了,看不清长相。”
安格利尔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他是孤独的。
忽然,我竟在某一瞬间从肯利尼身上看到了他口中安格利尔的样子。
肯利尼其实也四十多岁了,他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甚至也有一圈络腮胡子。但是肯利尼对我很热情,与安格利尔不同。
再说我并不觉得肯利尼在编故事。他讲的就像是他亲身经历过一样,我不再多想,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他笑了笑,“你猜那只鸥鸟头上的渔夫帽是谁的?”
我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安格利尔?”
“对,”他不停的用手拍我的后背,以示对我回答对问题的鼓励,但他的手劲差点让我吐到地上。
“哦,所以肯利尼,故事的主人公是安格利尔,对吗?”我连忙转移话题,朝旁边坐了坐,生怕他兴致一高,把自己捶成肉泥。
“不,是那只鸥鸟啊,我们说的不是关于那条项链的事吗?自然是鸥鸟啊。”他狡黠一笑。
我立刻控诉他将话题扯得太偏。他耸耸肩,没管我这个听故事的人,继续往下说。
4.
“他捕鱼能力很强,只不过因为常年泡在水里,加上年岁越来越大,有疾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我时常去帮他,一开始他拗的不行,后来一来二去我们也就熟悉了,偶尔他也会将我带到他家里吃顿饭。”
听着他绘声绘色的讲述,我仿佛也看到了他与安格利尔的种种交流。
“别看他是个大汉,其实他酒量十分差,他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帅,像匹好马。”
我惊讶于这个比喻,肯利尼摸了摸鼻子,扭头冲我笑,笑容竟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不是他们年纪差太多,我都要以为肯利尼爱上他了。一个年轻时候如马儿一般帅气的大汉,我很好奇,但肯利尼却不肯再往下讲有关他们的事情。
“那只鸥鸟是在安格利尔49岁时遇见的。”他终于进入正题,我立刻打起了精神,试图从他故事里挑出一些让他难以弥补的不足,以便让他同意280卢比将那条造型很酷的项链给我。
“那只鸥鸟没有任何同伴。当时安格利尔看见它的时候,它奄奄一息,快死了。”
“当时,你在现场吗?”
肯利尼停了几秒,“没,安格利尔告诉我的。”我没有问题了,示意他继续。
“他不忍鸥鸟惨死,于是将那只鸥鸟带回了家。”
“这回你亲眼看见了吧?”
“嗯,我当时在等他喝酒,看见他抱着只满身是血的鸥鸟,我以为他要拿来下酒。”我被肯利尼的话给逗笑了。
肯利尼看着我停不下来的笑,有些疑惑,似乎不明白笑点在哪儿。
他淡淡地补了一句“安格利尔很会包扎伤口,至少比你包的好。”
我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只剩无语,看着他伤口上的痂,甚至想将它们撕下来,让他好好疼一番,给他个教训尝尝。
“那时鸥鸟没几天伤就好了,先前他总是在屋里,后来总想跑出去,一开始安格利尔他怕鸥鸟伤口没好清,结果看到那个笨鸟一直在屋里飞,他才放心下来,之后便揣着他去打鱼。”
我正沉浸在这个“三人行”的故事里时,肯利尼突然站起来,看一下房内的古钟。
“到点儿了,我得走了。”
肯利尼走的匆忙,却还不忘把那条项链拿走。我觉得他太过小心,连我都防着。
他没接话,只是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披上大衣就冲了出去。
5.
再次见到肯利尼已是两天后,他掂了一瓶酒,拿了一只烤鹅,放在桌子上,我们围着火炉,继续开始讲起了那个故事。
“那只鸥鸟经常会帮着安格利尔抓鱼,每次都满载而归。我总是帮着他去外面集市上卖,山高路远,一连好几天都回不去。不过有鸥鸟帮他,收获也不错,有时候做成鱼罐头,冻成速冻鱼,倒也能卖个好价钱,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平稳稳的过去,结果……”
肯利尼突然停下话头,手撑着头,仿佛在做痛苦的斗争。
“……后来我就用卖鱼换下来的钱,把安格利亚的房子修了一遍,好歹冬天不冻着了,但在当时这是违背了当地的传统,安格利尔……被挂在“惩罚柱”上,任何试图接近他的人都会处以最严厉的惩罚。”
他抬头看向屋顶,“这件事发生在我离开小镇的第二天,通常我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我要是当时不去的话……”
肯利尼的声音不停的颤抖,“也许他还能多活几年。”
说完他哭了,我呆滞的看着一些大汉像个小孩子一样流泪,我连忙拿毛巾给他,他摆摆手。“唉,老了,泪点低了,见笑了。”
他用手抹了把脸,又倒了一杯酒,看着火炉里燃烧的火焰,它继续讲了起来。
“那只鸥鸟见不到安格里尔,他四处去寻找,最终他发现的时候,安格利尔已经晕过去了,鸥鸟总带着食物和水来看安格里尔,当时的人们还都不知道鸥鸟的存在,直到安格利尔被当地神母惩罚时,鸥鸟出来啄她,人们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于是疯狂追杀它,人们渐渐忘了安格利尔,只是他再也保不住那只鸥鸟了。”
“后来我回来,村民们再也不那么团结了,他们都开始互相提防。后来安格利尔的房子成为了神母的所有物,他被安置在草屋里,他夜夜偷着与鸥鸟见面,当时我推开门进来的时候,他眼里满是戒备,那个眼神我能记一辈子。”
说实在话,肯利尼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讲故事家,但是他的痛苦却能感染听故事的人。
我有点揪心,“之后呢,你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完全不,他看见我拿出钱他发疯一般的扔掉那些钱,祈求我不要再这样做了。我答应了,但是我们同时也不被他们允许出海打鱼。”
我知道这是在断了他们唯一的口粮。
“是那只鸥鸟?”
“对,鸥鸟来的时候总会带鱼过来,够两个大汉填饱肚子了。”
我松了口气,“那还不错。”
6.
“不,”肯利尼又陷入了低谷。他握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那儿的人们没有放过我们,有几个坏家伙居然想抓了欧鸟拿去卖钱,所以他们一直认定安格利尔手里一定有鸥鸟的线索,他们查了草屋,发现还没来得及扔出去的鱼骨。安格利尔被处以死刑。而我则作为“帮凶”则由朋友降为奴隶,鸥鸟则被全面搜查。”
我听着“三人行”的悲惨遭遇,心好像被什么攥住了一样。
“我想背着安格利尔逃出去,但人群涌了上来。他把我推向大海,求我保住那只鸥鸟,最后安格利尔死了。”肯利尼又停了一瞬,这次我并没有催他。
“他的尸体被摆成尸阵,防止外人进来……哦,对了,这都是那个神母的主意。”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
“晚上我来到安格利尔的草屋旁,看见了大摇大摆来找安格利尔的鸥鸟,我拉着他带到安格利尔的尸体掩埋处,用手刨出那个尸阵,它疑惑的啄了啄,我摸着他的头,把安格利尔总戴着的渔帽放在尸体的上方,不得不告诉它这个惨烈的消息,它一动不动衔了那些个尸块,它不让我碰尸体,自己无声无息走到大海里。扑通一声,像是殉情。从此那里的人们再也见不到尸阵了,也没再见过那只鸥鸟了。”
“你也没再见过了?”
“嗯,我寻找了一周,它没再出现过。”肯利尼又是一杯酒下肚。
“凭空消失吗?”
“大概吧,它没有别的同伴,那几年就只有他一只鸥鸟。”
肯利尼盯着火炉发呆,神情很落寞,很孤独,好像离我很远。
我心里有些发慌,“2800卢比吧,打个商量?”肯利尼瞪大了眼睛,“2800卢比?”
他有些坐立难安,郑重地把那条项链放到我手上,拍了拍我的后背,这次,他用力很轻。那其实是一个拥抱。
“查仑,谢谢。”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没有说任何别的话,2800卢比也没要。背影孤寂,却又决绝。
直觉告诉我,肯利尼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但我又笑自己瞎想,肯利尼肯定会回来的。
可是,后来当我再细细回想起我们的谈话内容,却发现他的话语里有巨大的漏洞。
在他的故事中,他自己作为旁观者显得很多余,就好像是临时加进来的,故事可能确实是真的,但是,肯利尼应该并非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
这个想法虽然有点荒谬,但是仔细想想倒也有可能,肯利尼其实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很少会因为一件事就编出来一个故事来骗我。
尽管他是因为那个项链来给我讲的这个故事。
但是实际上我认为即使没有那个项链,他也许也会给我讲这个故事,到最后他并没有要回那个项链也没有要钱就离开了,说明他关注点并不在于项链,而在于故事本身。
所以我猜故事是真实的,只是由于他身份的特殊,他不得不用另一种方式来给我讲。
所以他是安格利尔?还是鸥鸟?
7.
很快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三年了,他没有再回来,我尝试过寻找他,但猛然发现我对他竟知之甚少。
就这么等了几年,最终等来了《濒危物种保护名录》。
上面的灭绝物种中有一种鸥鸟,看着很眼熟,可我发誓绝对没见过它们任何一个,它叫“来恩斯鸥”,灭绝时间是三年前。
我心脏突突直跳,总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
我开始向海边,向他所给我讲的故事中的地方寻找,四处打听。
终于在寻找的第七年的冬天,我留宿在一位老人家里时,听了些奇闻异事。
他说一天夜晚他去海边散步时,看见一只戴着帽子的鸥鸟。
他跟其他人说他们都不相信,连他这个当事人都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可我却心头一颤。
连忙问他关于那件事情的详细过程,他说话总是颠三倒四,我勉强将过程拼凑,做出来大胆的猜测。
夜晚,肯利尼变回了鸥鸟的样子,他一直在被人们追杀。在生命的最后,他将故事以第三人称转述说给我听,圆了他的遗憾,他不想再逃了,因为他等不及要和安格利尔见面了。
…………………
故事的最后一位曾经开过藏品店的年轻人关店了,他离开了原来的地方。选择居住在距离原来居住地25,700千米的亚格达斯海峡居住。
他保护动物,爱护环境。成了人人都知晓的“自然者”,许多年轻人也经他劝动成为“自然者”的一员。
七八十岁时,他将一个名叫《孤鸥与孤翁》的故事写了出来,无数人慕名而来。
有人说他们在傍晚总是能看见一个老头带着一个戴着渔帽的鸥鸟出现在天空中。有的还说过见过两个年轻人,他们一个英俊如马,一个洁白如鸥。
…………………………………
“当孤鸥碰见了孤翁,惊了岁月,暖了时光。当孤独相撞,便会产生一种永恒。”---《孤鸥与孤翁》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