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陆明隐穿好衣服，一推门，迎面便是正坐在他门前的梁少谦。
大概是一晚上没睡的缘故，对方眼中的红血丝比昨天更甚。
像个高大又憔悴的北极兔，连向来挺拔的身形都些踉跄了。
见他出来，原本面无表情的梁少谦笑笑，很快起身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轻声道：“醒了？早饭喝粥可以吗？”
村子里的夏天热，蚊虫多，经过一夜的摧残，他的脖子和手上被叮出好几个蚊子包。
可他却浑然不知似的，眼睛只看着陆明隐。
陆明隐垂眸扫了一眼。
除了早饭之外，梁少谦的手里还拿着一盒眼药水和一盏新的台灯。
觉察到他的视线，梁少谦忙解释说：“桌上的灯太暗了，你的眼睛会不舒服，昨天去给你买了盏瓦数更亮的。”
陆明隐没接。
他昨晚睡得很不踏实，夜里总是醒。
劣质的窗帘很单薄，只要他一睁眼，就能透过窗帘看到梁少谦的身影。
他总觉得梁少谦待一会儿应该就会走了。
可每一次，他向外看的时候，那个影子都在。
......
“想在房间吃还是办公室吃？”
梁少谦低头看着他，特别好脾气地问。
陆明隐猝然回神，对上梁少谦泛红的瞳孔，却愈发觉得心烦起来，干脆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往外走。
梁少谦见状，刚欲上前，却被早早来学校的柯铭舟拦住。
柯铭舟单肩扛着书包，高大的身姿严严实实地遮住陆明隐。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梁少谦，“这位先生，没看见陆老师不想搭理你吗？他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你能不能别这么烦人？”
于梁少谦而言，只有陆明隐是例外。
他可以无条件接受陆明隐的一切，可对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脾气了。
他掀了掀眼皮，将视线从陆明隐身上挪开，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柯铭舟，轻飘飘道：“劳烦问一句，你是校长？”
柯铭舟不甘示弱，“不是又怎么样？”
“不是的话，那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谈话。”
梁少谦嘲弄地勾勾唇角，“如果真的有话要说，麻烦叫你家长来找我。”
他语气中的羞辱意味明显，摆明了没把柯铭舟一个高中生当回事。
柯铭舟成功被激怒，冷嗤一声，拔高了音量反击。
“可陆老师不想理你，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你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你没有自知之明？”
陆明隐大清早就不得安宁，这会儿又被他们吵得头痛。
他忍无可忍地回过身，劈头盖脸训斥道：“要吵出去吵！这里是学校，不是给你们吵架的地方！”
话落，正在针锋相对的二人霎时噤声，齐齐回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神一个比一个委屈。
陆明隐掐了下眉心，先指着柯铭舟让他回教室，接着又走到梁少谦的面前，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还有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晃了？我现在自己跟你说了，你是不是可以滚了？”
说完，他迅速转过身，拍拍柯铭舟的肩膀，“走，回去上课。”
“好。” 柯铭舟瞬间变乖，末了还留给梁少谦一个得意的眼神。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梁少谦兀自怔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仔细想想，这才是真正的陆明隐。
对谁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像座冰山。
只对自己关心的人特殊对待。
良久——
随着手机响起，像尊雕塑一样的梁少谦才恢复原状。
他若无其事地将早饭、眼药水和台灯放到陆明隐住的房间，又出了校门回到车上。
一夜未睡，他头痛得快要炸开，却又不得不忍着剧痛开始处理公司邮件。
直至开完线上会议，他才肯吞下几片安眠药，靠在椅背上休息片刻。
他当然知道这样的行为的很耗精气神，可他仍旧不愿意回海港。
没别的原因，就是太怕了，怕陆明隐再次消失不见，只有亲自守着人他才安心。
这种事他承受不了第二次。
他宁可陆明隐恨他。
*
与梁氏进行了一周多的商议和对接，李校长终于获得钱款，学校得以正式施工盖楼。
新楼选址就在学校周边的大片空地上，预计三个月内完工。
不仅如此，梁少谦还答应无偿赠送学校五千本图书。
李校长为此天天乐得合不拢嘴，张口闭口都是这位梁总是来做慈善的。
学校其他的老师也都在背地里夸赞梁少谦人帅多金、年轻有为。
听得陆明隐的耳朵都要起茧子。
每每这种时候，他表面都附和地淡然一笑，心里却腹诽这些人只是不识得那人恶劣的真面目罢了。
三个月后，新教学楼和图书馆顺利竣工。
两栋色彩鲜艳的小楼在村头高高耸立着，显眼得不像话。
李校长也激动得不像话。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参观完新楼，转头就在县城组织了一场饭局，说是要好好感谢梁少谦。
陆明隐虽然烦那个人，却也知道，单这件事上人家做的没得挑。
浪费时间精力，亲自来偏僻的村子考察，没有任何的收益和回报，真的是在做慈善。
所以，后来当李校长邀请他跟着一起去庆功宴的时候，他难得没有拒绝。
饭局上，学校的老师虽然不多，但因为大家都高兴，也吃出了热闹非凡的效果。
有一名女老师甚至直接主动出击，明目张胆地要给梁少谦介绍女友。
“梁总，我亲戚家的小孩也在海港读书，人长得漂亮，能力也不错，今年就毕业了，改天介绍给你们认识一下呀。”
“多谢。”
梁少谦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一双桃花眼弯了一下，举杯将酒喝掉，然后语气克制又深情地说，“但是不必了，我有爱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黏在陆明隐的身上。
眼神直白又大胆。
陆明隐闻言一怔，握紧杯子，不大自然地别看眼，生怕其他人看出什么端倪。
好在那名女老师只顾着遗憾，唉声叹气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其他情商高的老师为避免尴尬，很快主动开启新话题，后来不知是谁提了一嘴海港市的名牌大学，饭桌上的气氛旋即又热闹起来。
陆明隐却是有些待不下去了，找个去洗手间的由头，离开了座位。
小县城的酒店都自带一个大院子，倒是方便了他透气。
他们吃饭的房间在二楼。
出来以后，他靠在涂满蓝色油漆的栏杆上，微风将他柔顺的黑发吹起来。
他无意识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蝉鸣在静谧的夜里清晰可辨，是个思考问题的好空档。
可有些不要脸的人偏要追出来。
陆明隐知道是谁，但懒得说话，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静默了一会儿，梁少谦看着他说：“现在天热，你那个房间也没法装空调，我重新给你换个房子。”
“你别这么自以为是行吗？”
陆明隐瞥了人一眼。
喝了酒的他明显比平时话多了点，素日清晰的口条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我说过要你给你我换了吗？以前从来没管过，现在又来装什么样子？”
他的语气明明算不得温柔，甚至还有些不客气。
可梁少谦偏偏中了邪一般，从中听出几分嗔怪的意味来。
“在怪我？”
梁少谦的眼睛倏然闪烁了两下。
陆明隐抿着唇，看起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梁少谦却压低眉眼，离他更近了些，声音低沉有磁性，“以前都是我不好，你想让我管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其实他更希望陆明隐还能张嘴骂他两句。
陆明隐仿佛猜到他的所思所想，实在不懂这种话有什么好值得兴奋的，瞬间有些难以置信地说：“梁少谦，你是变态吗？”
谁知对方眼里的笑意更浓了，还很深情似的说：“你想我是我就是。”
陆明隐实在无言以对，转身回了包房。
*
晚上十点，饭局结束。
大家互相道别，几名女老师结伴回家。
陆明隐留下跟李校长聊了几句关于柯铭舟学习上的事，才出来。
刚出大门，梁少谦便拽住他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黑暗中，他平静地看着梁少谦，似是在思考自己现在还有没有精力再跟对方扯皮。
缄默几秒，他没再拒绝，跟着梁少谦上了车。
“困的话就先睡一会儿。”
还没等他动手，梁少谦就先侧过身来，给他扣安全带。
车内空间逼仄，动作间，梁少谦的头险些蹭到他的脸，灼热的呼吸也无可避免地喷洒在他的耳旁。
这么近的距离，令陆明隐无法抑制地意识到自己与对方，曾经是真的有过亲密关系的。
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别过头，望向窗外。
车窗玻璃映出他和梁少谦的身影。
他看见梁少谦勾着安全带磨蹭了半天，才盯着他的后脑勺，恋恋不舍地坐回原位。
梁少谦这回的车速比平时稳，足足开了半个小时才回到学校。
车停在学校周围的空地上，四周杂草丛生。
漆黑的夜，从窗户往外看，那些花草颇有种张牙舞爪的意味。
梁少谦刚欲动作。
陆明隐便抵住他的胳膊，先一步开口道：“我自己来。”
梁少谦只得缓缓收回手，眼巴巴地看着他自己解开安全带。
陆明隐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即下车。
梁少谦自然不会主动开口提，他巴不得跟陆明隐多待一会儿。
静默良久——
“梁少谦。”
陆明隐开口叫他。
梁少谦的身子一滞，但很快说：“我在。”
“我们聊聊吧。”
“好。”
梁少谦眼睛很深地望着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你想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