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晚上把话说开后,梁少谦便离开了。
次日早上没见到对方的身影,陆明隐还下意识愣了下。
但他很快释怀。
对方能想通也好,不用在这里耗着,他自己也能静下心来,好好上课。
不想下一秒,他便从李校长的口中得知梁少谦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说是要长时间留在这里办公。
李校长跟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忍不住道稀奇,说好好的一个大城市总裁,怎么就跟他们这小破村子较上劲了。
陆明隐无言以对,只当不知道。
果然,过了没两天,梁少谦便又开始在租的房子和学校之间来回跑。
可能是因为折腾得厉害,再加上休息不好,还得远程办公,陆明隐每回见他,他的脸色都是苍白憔悴的,人也比刚开始的时候瘦了一圈。
持续了一段时间,在梁少谦不知道第几次冒着雨来送晚饭的时候,陆明隐终于忍不住了。
他双手抱臂,站在房门前,罕见地冷脸说道:“梁少谦,你多大人了还用苦肉计?我不吃这一套。”
谁知梁少谦也不嫌累似的,似笑非笑地低下头,凑近他耳边,好像在撒娇,“不管多大,不都是比你小两岁?明隐哥可怜可怜我行不行?”
不知是因为头一次听见对方低头叫哥,还是因为两人离得太近,陆明隐耳根一烫,脸上瞬间染上几分恼意,冷着脸推开他,转身就往屋里走。
门“砰”的一声关上,梁少谦脸上的笑容却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眼前倏然一黑,抬手撑住墙壁,才没有一下子栽倒。
虽然稳住了身形,手中的东西却是拿不住了,“哐当”一声落地。
怕陆明隐出来看见担心,他忙弯下腰去捡,眼前却又是一阵眩晕,足足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
陆明隐再次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即便外面瓢泼大雨,下得很急,他在屋内还是听到了饭盒猛地掉在地上的声响。
他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转身开门。
梁少谦不太好受地撑着墙,见他出来,强扯了下嘴角,把饭盒递到他手里,“你进去吧,外面雨大,别着凉,把饭吃了,本来身上就不长肉。”
陆明隐一言不发,不由分说地夺过他手中沾染了泥土的饭盒,然后又扶住他的胳膊,将他架进小屋内。
“这么久了,今天还是你第一次请我进来。”
梁少谦被陆明隐扶到小床上之后,忍不住说道。
他很高兴似的,原本深沉的瞳孔都亮晶晶的。
屋顶昏黄朦胧的小灯打下来,更显得他的眼睛像琥珀。
陆明隐将他按倒在床上,面色冷静,声音倒是比刚才缓和了几分,“别说话了,躺下休息。”
许是今晚身体真的不舒服到了极致,梁少谦倒是真的没有再说话,乖顺地阖上双眼,任由陆明隐将他的外套脱下来。
陆明隐将他的外套叠好搭在椅背上,又俯身摸了摸梁少谦的额头。
不烫,应该没有发烧。
但着凉肯定有点。
他思忖片刻,还是拉开抽屉翻出两袋感冒冲剂,拿热水冲开,递到梁少谦的嘴边。
梁少谦缓缓睁开眼,愣了几秒,才握住他的手腕,启唇将温热的感冒冲剂喝下去。
见人喝完,陆明隐欲要抽回手,梁少谦却又不肯放了。
外面雨声阵阵,雷声隐隐作响。
梁少谦躺在床上,望着眼前被昏黄灯光照得虚幻飘渺的陆明隐,忍不住说:“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陆明隐扯了下唇角,“你试试打自己一巴掌疼不疼。”
梁少谦当然没有打自己巴掌,只是轻轻捏了下陆明隐的腕骨,勾唇笑笑,然后闭上双眼。
陆明隐得以抽回手,又起身给他盖了床被子,才坐回书桌前。
他将沾染了湿泥土的饭盒擦干净,然后打开。
映入眼帘的便是清炒时蔬和米饭。
看起来清淡,可饭香仍旧汹涌地涌进鼻腔,勾引着味蕾。
陆明隐垂眸看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浪费,第一次拿起筷子,将梁少谦送来的饭菜吃光。
吃完以后,他打伞出去。
去教师办公室将饭盒用热水洗干净,才再次回屋。
坐在书桌前看了一会儿书,他将灯关上,只留下书桌上的台灯亮着。
小屋很小,小得他一转身,便能看见梁少谦躺在狭窄的床上,呼吸均匀。
台灯的光照不到太远,他只能影绰绰看见梁少谦的半张脸。
出神了片刻,陆明隐起身坐到床边。
他忍不住抬手,去摸梁少谦的脸,用指背细细地描摹梁少谦的眉毛、眼睛、鼻子。
一直到嘴巴。
梁少谦就是在此时突然睁开眼睛的。
他攥住陆明隐的手,用陈述的语气说:“陆明隐,你对我还有感觉。”
“你现在还喜欢我。”
梁少谦加重了语气。
陆明隐眼睫颤了下,不说话,欲要抽回手,下一秒却被梁少谦用力拉进怀里。
他没挣扎,头窝在梁少谦的怀里,眼泪却从眼角滑落,很快浸湿梁少谦的衣襟。
梁少谦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抚摸着陆明隐的后背,哑着嗓子说:“我爱你,从上辈子的时候就是了。”
说着,他轻轻地将人板正,用指腹揩去陆明隐晕在眼角的清泪。
“这次你没推开我,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梁少谦眉眼压低,盯着陆明隐道。
陆明隐湿漉漉的眸子转动了下,良久,才轻轻点了下头。
梁少谦终于松了口气,他低声笑了下,抬手将陆明隐捞到床上。
小床太过狭窄,致使两个人身子只能严丝合缝地贴着。
但逼仄的空间并不妨碍梁少谦吻他。
......
*
次日清晨,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天已经彻底放晴。
陆明隐一睁眼感受到的便是刺眼的太阳光——以及已经被梁少谦锢出印记来的麻木的胳膊。
他蹙着眉,身子动了动,意图从梁少谦的怀里挣脱出来。
梁少谦却倏然钳住他的双手,声音暗哑,“别乱动。”
陆明隐冷白的脸颊霎时有些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几秒后,他深呼吸了一下,强硬地推开梁少谦走出房门洗漱。
他一边刷牙,一边回忆昨夜与梁少谦的对话。
虽然昨晚他才正式跟梁少谦复合,但其实他心里清楚,也许早在车上将误会解开的那晚,他便已经释怀了。
他决定不再折磨自己。
也没必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提前忧心,如果所有事都要考虑最坏的结果,那还活不活了。
而且,非要说他不喜欢梁少谦,那也是在自欺欺人。
什么锅配什么盖,既然他跟梁少谦本质上都不是什么正常人,那干脆还是凑成一对的好。
省得祸害别人。
陆明隐洗漱完,梁少谦才穿戴整齐从房间走出来。
他本想揽过陆明隐的腰亲一下,却又碍于现在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踏进校门而遗憾作罢。
于是,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陆明隐回到房间,又眼巴巴地看着陆明隐拿着书本走出去。
“你就这么把我丢在这里,不管我了?”
梁少谦盯着陆明隐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陆明隐觉得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梁少谦扔大街上了。
他抱着书回身,面目冷清地说:“嗯,成年人请自便。”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朝教室走去。
身后的梁少谦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姿态放松地在书桌前坐了半天,才肯掏出手机回复助理的工作信息。
*
柯铭舟要转回县里上学了。
照李校长的说法就是,他父母的气消了,理智回笼,终于想起来要把儿子接回去。
陆明隐觉得有理。
而他身为班主任,于情于理也得去送送,于是便跟其他老师换了一节课,出来送他。
临出校门之前,他还送给柯铭舟一支崭新的钢笔。
柯铭舟先是一愣,然后伸手接过来,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我能不能抱一下你?”
陆明隐笑笑,主动朝他张开怀抱,拍拍他的肩膀,“回去以后也要好好学习。”
柯铭舟嗯了一声,许久,才缓缓与他拉开距离。
接着,便在不经意间低头的时候,瞥到他脖子处绯红艳丽的吻痕。
柯铭舟瞬间僵在原地。
半晌,他才抬起头,眼眸深沉地盯着陆明隐。
陆明隐觉察到他的视线,却并未拉上衣领遮掩,只是语气平静地说:“铭舟,你现在还年轻,人生还长,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好、也更合适你的人。”
柯铭舟闻言身子猛地一滞,眼底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不可思议,似是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陆明隐却只是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前提是你要努力学习,变得更优秀,好吗?”
柯铭舟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思想斗争,才攥紧钢笔点点头,声音沙哑地说:“好,我不会让你失望。”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门,上了父母的车。
陆明隐朝他摆手,说再见。
车辆渐渐远去,再转过头来,他就听见梁少谦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这小孩对你有心思。”
梁少谦倚靠在校门外的那颗大树旁,双手抱臂,不爽地看着他,俨然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样,“你还抱他。”
陆明隐哑然失笑。
诚然,他不是傻子,少年的心思也很好懂。
更何况他大学的时候也不是没被人追过,明里的暗里的,他不至于迟钝到连别人对他有意思他都不知道——当然,梁少谦是个例外罢了。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当然察觉到柯铭舟也许真的对他有那么点不可言说的心思。
但他明白,应对这种情况最好的方式,那就是假装不知道,绝不能逾矩一步。
一来,这是他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
二来,他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耽误了柯铭舟的学习。
所以,装傻,装得坦坦荡荡,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好在柯铭舟做得也比他想象中的好,没有因为冲动而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这点还是很令他很欣慰的。
见他默不作声,梁少谦更酸了,忍不住上前将人按在树身,揽着他的腰咬牙切齿道:“人都走了,还想什么?”
陆明隐仰头看着面带恼火的梁少谦,无奈道:“高中生的醋你也吃,像什么话。”
接着,他又去推梁少谦的肩膀,身子有些发抖,“别在这儿,一会下课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怕什么,我看这颗树挺大的,就许他抱你?”
梁少谦冷着脸说罢,便低下头,像只大型犬一样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咬牙加深昨夜留下的吻痕。
陆明隐眉心轻蹙,却还是顺从地将手指插进梁少谦的头发里。
过了好一会儿,梁少谦才肯放开他,帮他系好衬衫扣子,一颗一颗一直系到最顶端。
陆明隐今天穿的是件浅蓝色的衬衫,将他整个人衬得清爽的不像话,像是炎炎夏日出现的一捧雪。
梁少谦眼底划过一抹暗沉,用薄唇碰了碰他鼻侧的小痣,声音暗哑,“你很适合蓝色。”
说罢,还未待陆明隐回话,他便握住他柔韧的腰身,俯身吻他。
......
吻毕,梁少谦才轻咬着陆明隐的耳垂,后悔道:“第一次吻你的时候,我该轻一点的。”
陆明隐记起来了,是上辈子那次,笑着说:“你真的吓到我了。”
“我那个时候对你真是又爱又恨的。”
“那你之前把粥扣进宋皓天嘴里也是因为吃醋?”
梁少谦直接承认,“快气疯了,我本来就怀疑你喜欢他,结果你还要主动给他盛粥。”
陆明隐啼笑皆非。
当喜欢诉诸于口,那先前梁少谦令他感到怪异的行为背后的目的,就清晰明了起来。
只是因为,对方也喜欢他。
陆明隐主动抓住梁少谦的手,认真说:“我那时候是想着替你解围。”
“嗯,现在知道了。”
梁少谦回握住陆明隐的手,语气郑重。
与冷白的皮肤不同,陆明隐跟他一样,手心也有一层薄薄的茧。
那是陆明隐辛苦长大的证明。
说起来,他们两个人的经历还真都算得上坎坷。
想起先前陆明隐故意拿没有缘分这种话刺激他,梁少谦开口反驳,“我们明明是天作之合。”
陆明隐笑笑,牵着梁少谦的手往回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侧目道:“之前的医药费,你帮我还了?”
“对,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白拿你的钱。”
“不能这么说,本来就是我害得你受苦。”
陆明隐倏然止住脚步,攥紧梁少谦的手。
“怎么了?” 梁少谦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他眨眨眼,冷淡的眼睛罕见地染上几分好奇,“你之前说要带我去的重要地方,到底是哪里?”
梁少谦用指腹轻抚他的睫毛,“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
暑假来临,不用上课的陆明隐终于得以同梁少谦回海港市休假。
刘阿姨还在,见到陆明隐再次回来,忍不住掉下眼泪。
梁少谦虽然也为二人的情谊感到动容,但为了跟陆明隐更好的“培养感情”,他特意给刘阿姨放了两个月的假。
——当然,如果陆明隐知道梁少谦给刘阿姨放假的目的就是为了折腾他,他死也不会放刘阿姨走的。
陆明隐自觉不是性冷淡,但——也不是无节制纵欲的人啊!
夜里。
不知道第几次。
陆明隐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咬牙切齿道:“梁少谦...你...你别死我身上...”
梁少谦闻言低笑一声,把不要脸在陆明隐的身上发挥到了极致,“那感觉应该也不错。”
最后,腰都要散架的陆明隐终于受不了了,他忍无可忍地将梁少谦踹下床,“你去书房睡!”
——
结果第二天醒来,他又在梁少谦的怀里了。
陆明隐人都麻了。
小两岁就是不一样。
*
这样的日子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月,梁少谦才稍稍收敛了一些。
——至少不会让陆明隐第二天下不了床了。
先前梁少谦说过的那个重要的日子,也很快到来。
这天是一个晴天。
风和日丽,碧空如洗,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幽淡的花香。
出发之前,梁少谦还特意亲自给他挑了一件白衬衫穿上。
陆明隐隐隐预感到要去的地方有些特殊,但真的到达墓园的那一刻,还是稍稍怔愣了一下。
原来。
梁少谦说要带他去的重要地方。
就是来见他的父母。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应该带礼物的。”
陆明隐望着照片上笑得灿烂的梁鸿东和方曼珠,有些懊恼地说。
梁少谦却笑道:“你就是最好的礼物,他们看到你,会开心的。”
陆明隐点点头,俯身将菊花和康乃馨放在墓前,然后又拉起梁少谦的手,语气温和又不失庄重地说:“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好了,少谦交给我吧,我会对他好的。”
“爸、妈,你们放心,我也会对他好的。”
梁少谦的眼底闪烁着微光,垂头吻了吻陆明隐的手,“他是我很早之前就想带给你们看的人,我有听你们的话,从一而终。”
“一开始是他,现在也是他,也只有他会是我的爱人。”
陆明隐怔了一秒,转头跟他对视。
良久——
他终于忍不住抱住梁少谦。
梁少谦将下巴放在他的颈窝,语气喟叹,“你需不需要我去见你的爷爷奶奶?”
陆明隐缄默了几秒,想到爷爷奶奶的新生活和新孙子,他又笑着摇头,“不去了,有你就够了。”
梁少谦手上的力度加重,更紧地抱住他。
回来的路上,两人没坐车,一起牵着手散步。
石子路的两旁又开满了雪白的洋桔梗,盛大又纯洁。
一如上辈子那个洁白又溢着花香的夏季。
梁少谦忽然觉得庆幸。
他想。
那时的他尚可以将一支柔软的洋桔梗塞进陆明隐的衬衫里,现在的他也可以在洋桔梗面前吻他。
“我以前就想问了,你身上为什么总是有股香味?是体香吗?”
梁少谦转过头来,将陆明隐拉进怀里,似笑非笑地问。
陆明隐自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香味,抬起胳膊闻了闻,无奈笑笑,“哪里有。”
“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反正余生很长,他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弄懂陆明隐的一切。
梁少谦俯身吻上陆明隐的冰凉柔软的唇。
陆明隐没挣扎,特别乖顺地环住他的肩膀,予取予求。
一吻毕,二人眼中皆是有些情动。
陆明隐忽然想起,这辈子折磨他的幻觉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犯过了。
也是。
他们之间产生的种种痛苦,本就是因误会导致的幻觉一场。
“梁少谦。”
陆明隐突然开口。
“嗯?”
陆明隐冲他笑,声音却哽咽了,“我现在不痛了。”
梁少谦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我知道。”
“梁少谦。”
“在呢。”
“我爱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