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走了啊,清丫头?”邻居孙婆拎着一袋豆角往楼梯上走,遇到搬着行李下楼的杨清,随口寒暄了几句。
“嗯,搬去刘阿姨他们家了,刚料理完我妈的事儿。”杨清说得有点平淡,仿佛死去的人和自己没有分毫关系。
她自己不知道,通红的眼球和略肿的眼皮还是出卖了她颤抖不安的内心。
六天前。
杨清沿着床边坐着,面色有些凝重地看着床上骨瘦如柴的女人。
那女人面色蜡黄地躺在被衾里,印着艳红大花的褪色被子衬得她生机越发单薄,但她只是闭着眼静静躺着,或许是在积攒力气说话。
调整呼吸几番,那喘息声就仿佛她的肺是一个忽隆忽隆响的破风箱。女人缓缓地开了口,干瘪的嗓音断断续续响着,像屋子里摇摇晃晃闪烁光芒的吊灯:“清啊,我死之后就把房子卖了,去找你刘姨,她会对你好的。”
杨清是杨晓芸年轻的时候被男的骗了怀的,偏生这个女人是个母性泛滥的种,怀上头一胎,男人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却死脑筋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刘燕是杨晓芸唯一一个闺蜜,这些年来帮着她负担了不少,却也能力有限,顾不上太多了。
她以为自己被拖累十七年来恨死了病床上这个女人,因为她只是她贫穷和错误价值观的结晶,而那个生命里短暂出现过一段时间的便宜“爸爸”——街道口理发店的李叔,是个短命鬼,看上杨晓芸半老徐娘的美色,照顾她们母女一阵,突然得病死了。
除了痛苦,杨晓芸什么也没带给她,所以杨清自以为漠视她的死亡。
直到杨晓芸颤巍巍抬起皮包骨的手,费尽了全身力气扯下来脖子上生肖是龙的玉坠,塞到杨清手里。
这个年纪不到四十,看起来却像已经透支了下辈子十年阳寿的女人,微闭的眼角流出一滴泪。
“杨清,这辈子,是妈对不住你。杨清,下辈子,你别来找我了。”说完她就咽了气。
杨清故作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一点别样的表情,她猛然发觉这个和她互相不对付十七年、带给她生命以及痛苦人生的女人——也就是她的妈妈,刚刚离世了。
她才后知后觉地品出来,即使是最后一点亲人的温存,也最终会从她的指缝里消失殆尽,她现在能做的,只是趴在床沿等那个女人的身体慢慢变凉。
紧紧咬住下唇的牙齿打着颤,随着剧烈的呼吸,哭泣声还是闷闷地溢了出来,在没有什么人气儿的寂静屋子里格外违和,她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有那枚并不值几个钱的绿色玉佩,温热的泪一滴一滴从下巴流到手臂,她终于脱力地跌坐在地上。
迟到的亲情和彻悟在杨晓芸死之后匆匆而来,她愈发难过,终于明白她对杨晓芸这份浓烈的恨意并不纯粹,夹杂着太多主观的意味,而残余的一部分杂质,或许属于“爱”的范畴。
她戴着那枚玉佩勉强冷下心来匆忙料理了杨晓芸的身后事。
快开学了,她只能投奔刘燕,只能祈求后面的学业能够顺利,祈求有人照顾的生活可以让她少打几份工,多读几页书。
仓促地联系上刘姨,她顾不上奇怪为什么对面没有丝毫意外答应了她的请求,赶忙收拾着破旧居所里珍贵,需要带走的物品,一叠薄薄的纸,从床头柜的底层暴露在杨清的眼前。
她有些不敢打开,她预感里知道,那是杨晓芸未竟的话。
一眼扫过去的几个墨团有些扎眼,她无意识紧攥着纸,眼神慢慢落到第一行。
“杨清,你好久没有叫我妈妈了,但是我不怪你,你这一辈子贪(划掉)摊上我这个妈,实在是苦了你了,对不起。”
摊字还是写错了,右半边少了一横。
“你总说我不是你妈就好了,但是往后你可以高兴了,你可以换一个妈妈,去找你刘姨,她会对你好。”
原来杨晓芸早已在病中托孤了,身无长物也无甚关系的她,只能把女儿托付给曾经的好友。
“杨清别哭,妈是个没文化的,所以才被骗。你要好好读书,这样就可以给自己你想要的生活,以后不依靠别人,也不轻信别人。”
杨清读到这,泪滴湿了薄薄的淡黄色笺纸,滴在杨晓芸并不辽阔的展望上。这个劳苦一生的小女人默默说了这些年没机会说的心里话,也仅仅是希望她别步自己后尘,活出想要的人生而已。
有的人,生小孩为了养老送终;有的人,生小孩为了继承衣钵。
杨晓芸当初不知道这事儿有这么艰难,莽撞自大地决定给予这个世界一条新生命,到头来庸庸碌碌一辈子,也后悔半辈子,只想给她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
杨清仿佛能想象这个文凭只有初中的女人,捏住黑笔把自己懂的简单道理一句一句质朴地落在纸上的样子。
涂画掉几句勉强辨认得清的“妈妈爱你”,“妈妈不后悔”之类的句子,杨晓芸替换成了一句“改清,你是妈妈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她原名叫杨改清,镇上的方言口音,解(同音改)清是还清欠账的意思,怀她的时候,杨晓芸刚刚补上家里爹妈留下的窟窿,擅自定了这么个潦草的名字。
去登记的时候,人家问她女娃叫什么名字,她连用方言叫了几句“解清、解清”,工作人员听不懂,给登记成了杨改清。
初中,早熟的杨清发现镇上的小孩总笑她的名字,拉着杨晓芸去改成了杨清。
她继续往后读,读到一些生活上百般细致的叮嘱,然后这篇文字匆匆收尾了。
“对不起,杨清,妈的病治不好也不想治了,就没和你说,妈走了,你是不是能高兴点,没人再拖累你了。”
杨清含着泪笑了一下,杨晓芸到死其实也只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而已。她手心隔着衣服贴在自己锁骨下面的位置,贴着那块坠子,莫名感觉心窝被磨得有点酸疼。
抽屉里还有个信封,里面放了一沓钱,是杨晓芸的一些积蓄,杨清在包的最夹层收好,继续整理其他物品了。
刘燕主动拿着整理好的物品。
“清清啊,跟刘姨别见外啊,去了就当自己家。”闭口不提她母亲去世的事,一路交代了点生活上的事,坐上了轿车。
杨清打开车门,后座已经坐了个人,应该就是刘燕14岁的儿子。
迟疑了一瞬,杨清闪躲了一下眸光,坐上车。她有些拘谨,手无意识抓了抓上衣下摆的边,靠着车门坐,隔出中间距离,目视前方,用后视镜和余光打量这个人。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清爽的头发一看就是前夜刚洗过,耳机的白线从胸口一直落到手上拨弄的手机里。
他像是在听歌,看见她坐上来,摘掉耳机,主动打了声招呼。
“你好,姐姐,我是方景星。”流露出一个干净阳光的微笑,一颗虎牙尖尖从红唇的边缘探出,点缀了这句有些单调的话,像奶油蛋糕上的一只带着水珠的樱桃。
“我是杨清,你好。”她看向他的眼点点头,微笑得有些刻意,眉眼没动,只是唇角象征性勾了勾,随后又闪躲开视线,落回到车内的挂饰和陈设上,有些尴尬。
杨清的性格原因,从来是冷淡又内敛,不知道怎么和朋友相处,加之家庭原因一向独来独往,乍然遇见不觉得她孤僻迎上来打招呼的,手足无措地慌了神。
李燕一路上一直找话题,从饭餐饮食,聊到兴趣爱好,现在走向了大人聊天的必经之路——学习。
“清清马上要开学了吧,高二可不轻松吧?”刘燕在红绿灯停了车望向后视镜和她闲聊,“景星才是初二,你比他大三岁,可以帮忙看看景星的功课呀。”
“好的刘姨。”
“我记得清清是在长平四中上学,景星在四中初中部,你们上学以后做个伴我也放心一些。”
“嗯,好的。”
杨清回答得有些冷淡,三人闲聊变成刘燕和方景星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气氛登时有些微妙。她不是个太会应付人情世故的人,并非刻意要冷落他们,现今她自知寄人篱下,已经试着在迎合回应了。
房间简洁但细致入微的陈设让杨清心里一酸——尽管她们没血缘关系,但刘燕显然花了很大的心思在料理她的衣食起居上面。
一个有着镜子、摆着护肤品的妆台,一个足够放下她各类衣服的衣柜,简单的小床上软硬和厚度都适中的床垫,床垫上淡粉色的家居用品,房间门口一块深浅相间的粉色方形小地毯。
刘燕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还是尽她所能及时打扫整理了一间体面且舒适的房间给她住,还按照她心中女生的喜好整理好一切。
杨晓芸粗心大意没能给她的,刘燕在她十七岁的这年缓慢但真诚地弥补着,尽管她自己的生活也有些拮据。
刘燕和方烨因为后者的出轨离婚了。
她出差提前回到家里想给方烨一个“惊喜”的时候,对方正在床上和一个棕色头发的女人缠绵至极乐,着实是给了她一个好大的“惊喜”。
表面平静又本不富裕的生活出现一道骇人的裂纹,刘燕和杨晓芸不一样,当天收拾东西走了。
她没有修补这件不再完美的器具,只是把它丢进垃圾堆然后转身离开。
方景星什么也没说,默默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方烨,然后拿好自己的东西拽住刘燕的衣角,跟着出了大门。
“景星庆云”,承载着刘燕对婚姻的幸福期望出生的小男孩,被新婚燕尔的夫妇赋予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刘燕感谢他的到来,希望他吉祥喜乐一辈子。
后来景星跟着刘燕走了,他们母子就有着现在这样平静美好的生活。接受良好教育的方景星,知道如何呵护这个表面坚强的母亲,尽管他只有十来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