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傍晚时分,落日余晖带着几分暖意,将半条街染成了橙黄色。
畅和楼二层雅间,陆桐生浑身如置冰窟,冷的忍不住哆嗦几下。
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虽然他不知这些风言风语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他知道,相宜心思细腻,遇事总爱闷在心里,不喜与人多言,这种敏锐的性子,一般最受不得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
其实,世人皆是如此。
明刀真枪其实不可怕,但三寸之舌顷刻间翻云覆雨、颠倒乾坤,往往最能销骨诛心。
流言蜚语,众口铄金,犹如利刃,破人心防,刀刀见血。
他没想到,自己刚有了官身,她却背上了污名。
这种噬骨灼心的滋味,世上没有几人可以承受,相宜更承受不得。当务之急,是得将她瞒住。
在她听说这些事情之前,他需尽快寻到流言的源头,要么掐灭,要么澄清。
想到这,陆桐生“腾”一下起了身,急冲冲往家赶。
马车刚拐进侯府所在的那条街,迎面撞上骑着马飞奔的易木。
陆桐生心头一紧,预感到侯府已经知道了此事,此刻他最怕的是相宜知晓。
于是,他赶紧探身叫住易木,直截了当问出了口,“她已经听说了?”
易木勒紧飞奔的骏马,回到极利索,“宜娘子今日未出院子,应还不知。是侯爷夫人命我来寻您回府商议此事。”
易木也已听说了关于宜娘子母亲的传闻,这次出门正是要去寻陆桐生,家里侯爷夫人因为此事,已经在大发雷霆。
陆桐生不放心,一边吩咐乔良尽快赶回侯府,一边探出身子交代易木,要他回去后悄悄管束下人,不可在侯府议论此事,若被查到,一律发卖出去。若是因为下人嚼舌根,让相宜知晓了此事,直接乱棍打死。
回到侯府,陆桐生没有理会易木的苦劝,径直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要亲眼确认,相宜是否已经知晓此事。
踏进院落,她没在房间。
转去后罩房,一眼瞧见她正蹲在那棵一人多高的枇杷树下,费力的挖着坑,似要埋什么东西。
听见身后脚步声,相宜回了头,一张小脸瞬间刷白。
“你……”她磕巴了一下,很快起身朝陆桐生迎了过去,“大人今儿怎回来的这般早?”
陆桐生紧绷着的心有了片刻放松,看来她应是还不知情,不然不回这般反应。
他上前一步,擦了擦她额间细密的汗珠,“忙完公务无事便回来了。”
她周身浓重的汤药味道直扑鼻腔,陆桐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当他瞧见相宜悄悄挪动身子,用裙摆挡住的一包黑褐色东西,便顺口问了一句,“这是要埋些什么?”
暖融融的傍晚时分,相宜却哆嗦了一下身子,神情有些不自然,“药渣。听说这东西适合给树木做肥料。”
陆桐生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环顾四周,反而问起了乐棠的去处,“你身边那个多嘴的丫鬟呢?怎让你一个人在这忙这些?”
相宜一双手缩在衣袖中紧张的打颤,生怕陆桐生会发现她让乐棠打听的事情,“啊~大人今儿怎会问起乐棠?”
怕他怀疑,她赶紧主动交待乐棠的去处,“都说府里灶上的杏仁酪做的好,我让她去打听打听如何做。”
其实,她让乐棠真正打听的事情,是那些药渣埋在树下,到底会不会影响这棵枇杷树的成活。
可不能因为这棵树,让被陆桐生发现她喝了药不对。
不过幸好,他没再继续追问,反倒转身朝院外走,说是有些事情要和父母商议。
相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对着陆桐生远去的背影甚至喊了句,“大人,今儿又帮您物色了一个适合娶回来做妻子的世家小姐,等你回来,我给你讲讲她有多温柔解意,好不好?”
难得的,陆桐生这一次没像往常那般回头瞪她,离去的脚步很是匆忙。
相宜掸掸衣袖上尘土,轻快的将那包药渣一脚踢进树旁的深坑,然后不慌不忙的埋了起来。
出了院落月洞门,陆桐生低声吩咐乔良,要他一定将乐棠截下。
那个丫头在外不定打听出什么事,然后带回去讲给相宜听,他不能冒这个险。
侯府正厅,陆盼山和夫人端坐正堂,厅中鸦雀无声。
陆盼山神色冷峻,眸中凝霜,瞧着陆桐生进来,扫向他的目光更是冷厉如刃。
陆桐生刚跪下,还未开口,父亲便下了严令。
“今夜,将那个梁家三姑娘,送去别院,余生就让她安份待在别院吧。”
陆桐生抬头,直接表达不满,“父亲,如今不过有些风言风语,并未证实,将她送走解决不了问题,待我查明真相,定会解决此麻烦。”
陆盼山本就在气头上,再加上一向进退有度的儿子今日竟直言反对,一时愤怒难当,手撑桌案刚站起身,准备开口斥责,不想底下跪着的儿子抢先开了口。
“即便那些传言为真,她阿娘是她阿娘,与她无关,我要一直留她在身边,还要给她抬身份。”陆桐生一字一句,低沉的声音铿锵有力。
“她凭什么抬身份?”陆盼山寒着脸,气急之下,甩手将手中瓷杯摔在了儿子面前。
陆桐生垂眼瞧着面前稀碎的青瓷泛着冷冷的光,坚定的沉声开口,“我心中有她,为何不能抬身份?她会生下我的孩子,为何不能抬身份?”
陆盼山噎了一下,挤出几个字,“她休想,即刻将她发卖出去!”
“我不许,谁都不能动她!”
陆夫人心中虽着急,可也不想一向和睦的父子俩因为此事闹僵,于是赶紧起身拉起儿子,语重心长的苦劝。
“我知相宜性子温婉,且曾为了侯府和你,差点搭上性命。可侯府不能因为她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丢尽颜面呀!再说,她所求的,只是和她那个丫鬟衣食无忧,安度余生,母亲答应,保她在别院活的比在侯府还惬意,月例再涨三银,如何?”
陆桐生本就冷峻的脸变得更加难看,“母亲,难道她与我在一起,只为一个衣食无忧?”
陆夫人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拉了儿子的手安抚,“那是相宜还在梁家时,为了进侯府,她说是只求这个,绝不贪图身份名利。她是个安份,知进退的,母亲其实也希望她能一直陪着你的。”
陆夫人知晓儿子脾性,此时若强逼着他送走相宜,只怕难以如愿,于是迂回沟通,缓和气氛。
陆桐生“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父亲,母亲,她自知身份低微,依旧为了挺身而出,三番四次在人前维护我,甚至因为我染上咳疾,至今未愈。若此时弃了她,我便是薄情寡义的无耻之徒,难道你们希望我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陆盼山再也忍不住,厉声斥责儿子为了几分儿女情长,罔顾侯府颜面。
陆夫人艰难的在其中说和,缓和关系,可父子俩针尖对麦芒,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最后,父子俩只能不欢而散。
临走前,陆桐生对着父亲俯身一拜,“父亲,我心中有她,我能处理好此事,请您相信我!”
陆盼山瞧着儿子直挺的背影渐行渐远,无奈长叹一口气。
自古以来,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一向清醒克制的儿子,怎就将那么一个女子放在心上了呢?
他年轻过,也曾为了夫人奋不顾身、赴汤蹈火,知晓儿女情长有多噬磨人心。
或许,他真的应该给儿子一个机会?可那样的女子,值得儿子付出吗?
一时之间,行走朝堂几十载、向来果决刚毅的忠义侯也拿不定主意了,唯有暂时相信儿子。毕竟,这偌大的家业,将来是要靠儿子支撑延续。
离开正堂好一会儿,陆桐生才平复好了情绪。
他没有回自己院落,赶去了侯府一个偏院,刚才乔良来报,乐棠已被截下,此刻正关在那里。
推开门,瞧见乐棠红肿的眼睛和惨白的脸,陆桐生知晓,这丫头应是知道了外间的那些风言风语。
果真,他一问,乐棠便老实交代,今儿午后,她在府中灶上时,无意间听到几个下人议论此事,已经知晓了外间传闻的一切。
乐棠哭花了脸,跪在陆桐生面前“扑通扑通”连磕几个响头,“大人,他们胡说,我家方娘子是清白的,你莫要迁怒我家姑娘,她是无辜的。”
陆桐生点点头,示意乐棠起身。
能在此时还想着念着她家姑娘,为她家姑娘求情,这性子,确实和她那个主子相宜有几分相似。
看来这丫头,对相宜确实忠心。既如此,这丫鬟便可做帮手,这样事情也好办一些。
陆桐生放下心来,审慎的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首先,乐棠千万不可在相宜面前提及此事。
他若不在侯府,乐棠需寸步不离陪在相宜身边,避免她从其他人口中知晓此事,受到伤害。
等外间那些流言蜚语处理妥当,这些事便是过往云烟,对相宜产生不了太大伤害。
当然,最好她一辈子不知晓此事。
乐棠满眶盛满了泪,重重点头,她家的姑娘,她自会万分尽心,为了相宜,她一定会严守秘密,并保证不让其他人有机会在相宜面前提及此事。
此刻,乐棠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侯府世子爷,应是真心为她家姑娘考虑费心。
说不定,他真的可以成为她家姑娘一辈子的依靠。
说完这些,陆桐生没放乐棠走,又问起了相宜阿娘方希仁的事情。
他得了解清楚过往的那些事,才能找到方法处理那些风言风语。
乐棠哽咽着,讲起了她记忆中的方娘子。
乐棠尚在襁褓中时,被扔在大街上成了没人要的孤儿。
难得出门的方娘子遇到了可怜的她,便抱回了家,说是给梁家拣回了个丫鬟养,实则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和相宜放在一处抚养长大。
虽然乐棠三岁多时,方娘子便已离世,但乐棠早已将方娘子视作母亲,对她的印象极为深刻。
方娘子话不多,每日不是忙着给她和相宜做时令饭菜,便是找些梁家剩下的布头边角料,想着法儿的给两人做各种好看的衣服和鞋子。
可惜她和相宜当时都年幼,没有学到半分方娘子的女红手艺。
方娘子在望京城没有其他亲人,身边只有一个李婆婆,所以她很少出门,偶尔出门,也不过是到集市上买几条新鲜活跃,回来给相宜和她改善生活。
听到此处,陆桐生开口询问,“李婆婆便是一直陪在方娘子身边的老妇?你可知她如今去往了哪里?”
乐棠摇头,表示有记忆以来,李婆婆便在方娘子身边,似母又似仆。
婆婆同样话不多,和方娘子一样和善,不常外出,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帮助方娘子抚养她和相宜长大。
方娘子出事的那日,李婆婆瞧方娘子出门一直未归,便也出门去寻。
可后来,方娘子失足落水,连尸首都没寻回。李婆婆也消失不见,只剩下她和相宜留在梁家相互依靠。
说到这,乐棠哭红了眼睛,“方娘子秉性纯良,和善温婉,外间那些不了解她的人竟这般污蔑抹黑她,多嘴多舌的那些人合该下去阎罗殿受些阎罗酷刑!”
陆桐生瞧着乐棠难过的样子,心中更加不好受,一个丫鬟已这般伤心,若她知晓了自己母亲被冠上这等污名,该难过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他不再犹豫,让乐棠平复好情绪,回去万不可给相宜瞧出异样。至于外间风雨,他去解决。
乐棠含着泪,没说话,只是跪下去,“砰砰砰”给陆桐生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