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棋纭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了,不上学的时候,我总是四处乱跑,把自己玩得满头大汗又脏又黑。
我好几次看见周阿姨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抱着一个能哭一整天的小孩。
我就想她都不会哭累的吗?那么小的身体竟然能嚎得大声。
于是有一天我蹲在周阿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暗暗地数数,看她究竟能哭多久。
大概在我数了十五个一百之后,她终于哭得没有那么大声了。
周阿姨看见我蹲在那里一直偷看,就挥手喊我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棋纭,她睁着两颗圆溜溜的眼睛看我,脸哭得红红的,不停地吐舌头。
我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她柔软的脸,她竟然一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两只小手伸出来乱动。
我想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对可爱这个词产生概念。
周阿姨笑着说:“小屿,妹妹很喜欢你。”
我故作大人的样子点点头,指着宋棋纭问阿姨:“阿姨,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棋纭,宋棋纭。”
我当时还没有认识很多字,以为是旗子的旗,云朵的云。
我不知道原来等我真正知道她的名字,还要再等二十年。
她稍微长大一点之后,除了她妈妈,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抱她,一抱她就开始哭,没完没了的哭。
她学会走路之后经常蹲在家门口玩手指,我每每路过就冲她做鬼脸,把小石头扔到她的脚边,百试百灵,她一定会扯开嗓子大哭。
妈妈很快发现了我的小把戏,笑着对我说,你这么喜欢妹妹,就要好好和她玩,不要老是吓妹妹。
我瞪大眼睛和妈妈否认:我才不喜欢她,她是爱哭鬼!
那时候我十一岁,爸爸参与非法经营赌场已经进了监狱,我对监狱还没有什么概念,但班里很多女生都很怕我,因为她们觉得我爸爸是个恶魔,只有恶魔才会被关起来。
所以,我还是没有去找宋棋纭玩,只是时不时就去偷偷看她。
后来我长大了,裤子总是没几个月就露出脚踝,开始变声,开始长胡子,开始觉得班里的很多女生其实长得挺好看的。
新奇的事太多,就没有时间关心宋棋纭了。
直到我十七岁,妈出殡那天,哥抱着妈的遗像走在前面。
我又一次看到她在家门口哭得撕心裂肺,那时候她应该是八九岁,已经上小学了,背着书包边哭边追过来,拉住我的衣服问我,你们要把婶婶带到哪里去?
她说话说得还不清楚,我半天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冷着脸问她,你有什么好哭的。
她哭得更大声了,大喊道:“婶婶对我很好的——你为什么都不哭啊——”
出殡的队伍里很多人都在掩面哭泣,我知道妈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周阿姨冲过来把她抱走了,对我道歉:“她还小,不懂事。”
我摇摇头说没事,跟着队伍继续向前走去。
没过多久,听别人说,宋棋纭很聪明,去别的地方上学了,然后我几乎就再没见过她。
后来我有问过她记不记得我妈,她说不记得了,我想她应该是哭得昏了头导致记忆缺失了吧。
爸把钱又花光了以后,我去警察局举报他,他这次进去没几个月就出来了。
我不打算再读书,因为哥那时还在上大学。
我没有参加高考,高中毕业证还是班主任去校长那里为我求来的。
一开始我跟着一个老师傅学雕花,木屑和灰尘让我不停地流眼泪,两只手长满了茧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熬了两年。
那两年爸变本加厉地变卖了妈留下来的一些值钱的东西,后来哥大学毕业赚钱了,他就伸手向哥要。
我逮住他往死里打他,哥一开始帮我,后来发现我是真的想把他打死,又变成死死地拉住我。
那次他真的怕了,伤好了之后就跑,后来虽然偶尔还会回来,但不敢再做什么。
当时的女朋友因为害怕我有暴力倾向和我分手了。
哥看了我的工作环境,铁了心不让我再做木工,他说我从前数学很好,不如就去考个会计师证。
我知道他心里很愧疚,于是便听了他的安排,我不敢告诉他,与当时的我而言,其实怎么活都是一个样。
日子渐渐地不再那么难过,我找到了工作,哥结婚了,大嫂是个很贤惠的女人。
我总是不间断的交各种各样的女朋友,因为我很容易感到厌倦,我想这是一种性格的缺陷。
然后有一天,宋棋纭叫住了我。
我一开始没有认出她,她说她是周阿姨的女儿,我才反应过来。
她长得很好看,不知道还会不会很爱哭。
我确实见识过太多的女人,何况她才二十出头,从她的三言两语中我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第一次坐我的车,我盯着她的眼睛看,生动得像一幅我从没见过的画。
我忍不住冲动地亲了她。
亲完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看得出她不想和我建立一段正常的情侣关系,于是便顺着她的话说自己有女朋友,可能这样更符合我在外的人设,也更有利于她愿意维持和我的关系。
但是后来我又后悔了,只能叫李冰她们帮我澄清,我不想让她觉得我的品行如此恶劣。
宋棋纭爱撒娇,爱生气,很好哄,有说不完的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各种冲动,明明我已经快要三十岁了。
很久以后我才醒悟,因为她是我十七岁就终止的青春的延续。
我知道我和她走不远,她还这样的年轻,她的家庭幸福,前途光明,往后很多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会是我。
陈峰他们知道我和宋棋纭的事,但更多的时候劝我放弃,再找一个。
他们以为宋棋纭之于我,不过是感情史里略显特别的一位,没有人会相信浪子的真心。
只是我藏了私心想多她占生命里的一段时光,为此,我愿意迁就她的所有。
十几年过去,母亲离世的痛苦已经渐渐离我远去,年少丧母的不公也跟着释怀,但见宋棋纭的每一次,我都忍不住希望母亲还在,那么至少这世界上,就还有一个人能够看出,我对宋棋纭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