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撒在副刊部的工作并不复杂，不采访的时候，每天下午一点半钟晃到报社，把质地颇为考究的外衣脱下，挂到身后壁橱里，穿着很休闲很舒适的衣裳，翘着涂了糖果色哑光指甲油的兰花指打开电脑。趁它启动间，换上拖鞋，再拿着个有着漂亮脸孔的大号蓝色杯子，晃到开水间，冲上一杯普洱茶，把脸埋进热气里，慢腾腾地回办公室。回字形的走廊里很安静。其他部门的记者编辑多要四点多才来。他们是夜猫子工作制。记者白天跑稿，晚上回来写稿，社会新闻版的编辑就捱到他们完稿才能看稿、修稿，上版子。总要到很晚很晚，凌晨一两点钟下班回家是正常的事。

    副刊就有这点好处，作者把稿子投到你信箱里，你慢慢看，慢慢挑，慢慢改，广告计划出来前，你就可以跑到楼上去，按光版堆放好。自己先校对一下，等到七点左右，广告计划出来了，就删减稿件，然后出个小样，交给校对，修改后，再出个二样，没错字了，就签上自己的大名，先交给主编郑铎签字，再给值班老总终签，最后再将小样交给组版员，自己一天的工作就搞定了。这个时候，一般是晚上八点半左右。逍逍遥遥地，生活着实惬意。下班的时候，她有时会逛逛商场，但更多的时候是解解眼馋，这个时间点她没啥心思购物，满心满眼里想的都是一日未见的儿子诺诺。所以许多时候，如果易凡没时间来接她下班，她都会抓紧时间坐上回家的公交车，这样还来得及和诺诺亲热地说上几句话，双方都能心满意足地对彼此软乎乎地道声“晚安”。

    当然，这是纯做副刊，现在，报社推出了一个周刊，每星期出一期。里面所有的内容，都由副刊部的编辑采写，基本上一周一个版面。对于爱好码字的以撒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基本上选题定下来后两天就能完事，只不过，空闲时间少了，就意味着陪诺诺的时间少了。

    和那些新闻记者比起来，写稿上版这一块，副刊部又占了优势。不管怎么样，只要你能保质保量地写出来，就有版面放。而新闻记者们，在外面跑了一天采写出来的新闻，却可能因各种原因见不得报，比如新闻内容碰触到上面的底线啦，比如版面有限啦，无论什么理由，总让他们很是泄气。实际点的，伤心真金白银少了，理想化的，对新闻中不堪的事实被掩盖，受委屈的老百姓的希望破灭甚是愤慨。

    所以，以撒对自己的这份工作满意得很。既不要像社会新闻和文体部记者们那样抛头露面还四处碰壁，又不用担心没有版面稿子被毙，顶多被广告占些版面，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报社广告多，效益好不是。为大家舍小家，这点觉悟她有，所以呀，对于自己的版面偶尔被占，她毫无怨言。这日子过得，胸腔里那颗活蹦乱跳的心踏实、滋润着呢。

    可是，一个电话就把她的滋润给打压了。

    电话是分管广告业务工作的老总老戚打来的。这天以撒上班还尤其早，她顺路送了诺诺上学，在去报社的路上，拐进路边的苏果超市，时间正好八点，超市刚开门，玉米刚刚放进电饭锅里，还要等上十来分钟才能熟。她便顺手翻翻收银台边的几家报纸，掂量着各家的头版头条，见了精彩的，便朝正在擦拭收银机的那姑娘讨好地笑笑，然后抽出来看看。人家也不恼，只要别把口水滴在上面影响它销售就行。等玉米棒子熟了，她就捧上个热乎乎的三四根回报社。坐定了，玉米棒子嚼进嘴里，还不到八点半。

    这屁股刚坐定，老戚的电话就来了。他在电话里自报家门：“喂，我是老戚。我找小裴。”

    以撒愣了一下：“哪个老戚，找哪个小裴？”

    老戚的语气就有点不高兴的感觉了：“报社有几个老戚？副刊部有几个小裴？”

    以撒反应过来了，然后很没骨气地在电话这头弯了弯腰，用上了讨好的语气回话：“呵呵，戚总，别生气，我就是小裴，有事您吩咐。”

    “知道唐以这家企业吗？”老戚在电话里问。

    “躺椅？嘻嘻，还真不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有人用躺椅来给公司起名儿的。”以撒“扑哧”一声就笑出声来。

    “嗯。下午，你去这家公司谈一下广告吧。挂了。”

    以撒还没反应过来，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嘟嘟”声，商人，典型的商人，惜时如金。

    放下电话，以撒就坐在那里纳闷了，自己是副刊部的编辑，从不沾染广告业务，更何况还是被分管广告的大领导直接点名。

    谈广告？什么广告？那是什么公司？跟什么人谈？

    莫名其妙！

    以撒瞅瞅主任办公室里有动静，就敲敲门钻了进去。

    郑铎正蹲在茶几旁边研究电水壶。以撒居高临下地看过去，他头上的地中海有扩大趋势。他肯定没这角度，前两天还沾沾自喜地觉着最近毛发重现生机了。

    “以撒啊，你来得正好，我研究了一下，这电水壶不能要啊，你看，虽然是不锈钢的内胆，但盖子接触水面的位置，是塑料的，水滚后，温度那么高，塑料里有毒物质就会分解，怎么可能不污染饮水呢？”

    “那您就喝开水间里的水不成么？”以撒偷偷地朝白墙翻了个白眼，都是白的，应该不起眼。

    “不成，那些水反复烧，比我这水危险多了。”

    以撒看看他，无语。

    郑铎人到中年，还挂着个钻石王老五的头衔，没有家庭琐事累着，人也轻松，来办公室比其他部门的主编时间上要早许多，不过，一大把一大把的时间，尽研究这些事了。

    “找我什么事？”见以撒看着自己不说话，郑铎知道她有事要说。

    “戚总点名道姓让我去一家公司谈广告，我一无所知，摸不着头脑，您给揣摩一下。”

    郑铎很喜欢手下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这能体现他运筹帷幄的高度。但以撒说的这话让他也觉得有点奇怪，便不自觉地左手叉腰，右手摸上了大脑门。感觉到地中海区域一片冰冷，赶紧放下手，搁在桌子上，食指和中指神经质地在桌上敲打。以撒眼珠子转了转，知道他正在权衡利弊。

    郑铎有点清高，他认为文人是不屑和金钱打交道的，这会分散文人对文学的热忱和精力的投入。但他其实也挺在乎银子的。不是吗，生活要高质量，缺了银子怎么行？副刊的版子经常会出问题，有时候标题含混不清，有时候出现一稿两用，办公室扣了编辑的银子，也要打击一下主任的银子，弄得他牢骚满腹，今天一条爱马仕围巾没了，明天又少了一瓶古龙香水……对领导没点想法是不可能的，他总觉得领导不体恤下情，副刊部本来就是清水衙门，银子都是干干的，还扣来扣去的。

    但老戚亲自打电话来，你若不去，一来似乎就把这清高摆给商人看了，而你最终得靠这些商人撒来的钱过日子。二来，好像是直接告诉领导，副刊部有骨气呢，对您老有意见，不来了。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要依仗着领导才能更好混啊，自己人，这骨气，不要也罢。

    “小裴啊，你先去准备今晚的版子去，我打电话帮你问问。”郑铎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话音刚落，以撒就滋溜一下退了出去。得快点备稿。她知道，郑铎妥协了，“以撒”都变成“小裴”了，要知道，领导喊你，名称不同，心情是不同的。“以撒”那是朋友的亲昵，“小裴”那就是台面上公事公办了。

    十多分钟后，郑铎从办公室出来了，四处张望了一下，便在以撒的身后站定。以撒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看稿子，这边删掉一句，那边加上一个词，得，还有好几个错别字。

    “得了得了，这稿子，干脆我自己写算了。”以撒突然小声吼起来，吓了郑铎一跳，“最近读者来稿质量真不行，要内容没内容，要文法没文法，编得一肚子恼火。”

    她在屏幕上看到郑铎站在身后，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抢先发一个牢骚，让领导知道自己现在心情不太好，这即将开口要说的话也会掂量着来。

    “老戚说了，这个，那个公司的董事长看了你以往写的稿子，很喜欢。业务部和他接触的时候，他就指明让你去谈。看来是被你的才气给折服了。你的粉。”郑铎果然有点顾忌到她的情绪，在斟酌着说话。

    以撒回头看他，点点头，喉咙里发出“嗯”的声音。郑铎就听出来了失望，对自己的失望。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也和老戚说了，你要备稿子，还有写稿任务，关键是没有谈广告的经验，但老戚说了，你要是把那个公司的广告拿下了，天天给你光版，保证你的版子不被广告给冲了。我觉得挺好的。你说编辑没有版面怎么施展抱负啊，对吧？再说谈广告的经验，不都是学着学着就会了嘛。你学习能力这么强，分分钟就能掌握精髓了。”

    以撒没有接话，笑嘻嘻地点点头。聪明人都知道，领导决定的事情，抱怨是无用的。反正要去，不如就给领导留一个服从、听话的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