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被一张旧草稿纸搅得心神不安，池夜雨来叫她和喵喵吃饭，他在门口站住，掀开门帘，探身入内的那一刻，十八岁他与现在的他交织重叠，令秋荷恍惚不已。

    餐桌上琳琅满目，秋荷一尝就知道是池夜雨的手笔，手艺一如既往的好，色香味俱全，她和小猫爱不释口。但不知为什么，秋荷感觉外婆不怎么爱吃。

    晚饭时也是如此，尽管外婆依旧温和慈祥，但秋荷察觉到她在掩饰，她不喜欢桌上的饭菜，不喜欢池夜雨的手艺，她桌在桌前，嘴角微微下坠，眉眼垂落，似乎碗里装的是颗颗苦涩的泪珠，筷子夹起的是挥之不去的哀绪。

    这让秋荷很是不安，饭后她找到池夜雨，问道：“是因为老人家口味比较淡吗？你可以不用考虑我的口味，多做些外婆喜欢吃的。”

    池夜雨摇头：“外婆只是单纯不喜欢我做的饭而已，无论做成什么，无论合她的口味还是不合，她只是不喜欢我做的。”

    “啊？”秋荷很是惊讶，“可是你做饭分明很好吃啊。”

    “唔……该怎么说呢，”池夜雨苦笑一下，“准确的说，外婆只是单纯不喜欢我，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做得饭菜，不喜欢我回来。”

    秋荷一时呆住，池夜雨淡淡笑了：“不过你放心好了，外婆还是挺喜欢你的，她挺喜欢家里有年轻小辈的，除了我之外的。”

    秋荷想起她的外婆了，隔代亲这个词在她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她与外婆的关系远比父母还亲近，父母严厉苛刻，外婆则是无尽的包容与宠溺。

    年幼时她最喜欢去外婆家了，那里有着暖黄色的灯光，灯下是一张方桌，桌上总是摆着她喜欢的饭菜，桌边坐着不会用各种规矩束缚指责她的人。

    在外婆去世之后的很长时间里，秋荷的人生缺失了暖黄色的一角，被灰暗的孤单寂寞覆盖，直到小猫的出现和池夜雨的到来，当他们头一次坐着一张桌子上吃饭时，秋荷觉得那些几乎埋没在童年的外婆家的暖黄色以一种不一样的方式回来了。

    随着太阳西沉，秋初白天的燥热暑气一点点消散，池夜雨带着秋荷还有小猫在这个古朴的山村闲逛，他们沿着一条没有人的小径散步，一直走到村外河流岸边的草地上，他们坐下来，注视着滔滔江水奔流而去，一轮红日映在水面，粼粼波光。

    秋喵喵懒洋洋地躺下，享受着一天之中末尾的阳光，他被晒得浑身暖洋洋的，而后渐渐困了，秋荷发现他越来越能睡了，很快他就像每一只猫都会做得那样，将脑袋埋进臂弯，陷入酣睡。

    片刻后，他真的睡死过去了，一颗硕大的黄桃从他怀里滚落，秋荷捡拾不迭，黄桃沿着河岸飞速奔跑，“噗通”一声落进了河水中，几次沉浮后随波逐流，变成秋荷视线不能及的一个小黑点。

    “只剩这一个了。”秋荷掰开自己手里的黄桃，分了池夜雨半。

    临出门前，外婆不知从哪儿摘的黄桃，分别给她和小猫塞进手里。

    秋荷不太好意思地道谢，老太太说了些“用不着客气，来这里好好玩，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她说”之类的话，就是说得时候不太自在。

    秋荷很懂这种不太自在，因为她也经常这样，面对没那么熟悉的人时，她总会搬出父母灌给她的那套体面和礼貌，带上面具，僵硬又客气。

    她和池夜雨的外婆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这让她忍不住站在外婆的角度思考，是不是太过客气显得冷漠，或者内敛敏感至使寡言少语，从而让池夜雨误以为外婆讨厌他呢？毕竟池夜雨曾经也问过她是不是讨厌他。

    “夜雨，你和外婆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纠结了好久，把手里的桃核投进江水里，秋荷最终还是问了。

    “误会？”池夜雨想了一会儿，“没有。”

    “有没有可能，外婆没有不喜欢你，只是，呃，不擅长表达。”

    池夜雨淡淡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很肯定，外婆确实不喜欢我，虽然称不上讨厌吧，但绝对是不喜欢的。”

    “外婆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和我父亲长得太像了。”池夜雨叹了口气，“认识我父母的人都说我跟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很奇怪，在我身上几乎找不到多少母亲的影子。我父亲是专业厨师，从小我就在厨房给他打下手，我做的菜和他做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外婆大概是尝出来了，所以才会不喜欢。”

    “这个村子，”池夜雨回头指了指，“非常小，位置也非常偏僻，里面的人都有血缘关系，也都或多或少会点法术，基本上都与蜡烛相关，偶尔有些另类，比如我外公，他在蜡烛方面造诣平平，却非常精通卜卦。

    “他活着的时候，会在一些关键节点算卦，比如我母亲结婚前，卦象很不好，母亲如果结婚，就一定会死，外婆想拦住母亲，但母亲她……她是一个很随性的人，她不在乎卦象，她说反正人最后都会死，与我父亲私奔了。

    “我出生之后，跟着父母回来过几次，每次都不太愉快，外公是一个爱憎分明，都清清楚楚挂在脸上的人，他很厌恶我父亲，他大概觉得没有他，我母亲就不会结婚，那则骇人的卦象就不会出现，所以每次他都不允许父亲进屋门，可能觉得不让他进门就是不承认他和母亲的婚事，就相当于母亲没有结婚吧，每当这时候我母亲就会和外公吵起来，吵到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再后来，外公去世了，父亲再来时没有人阻拦了，当时大家一度其乐融融，但没多久，”池夜雨眺望着江水另一面的隐隐青山，平静说道，“我父母和哥哥都去世了，在一次委托里，他们和一群不择手段豢养恶鬼的疯子共事，恶鬼失控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能活下来。”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夕阳映红了他的半张脸：“从那之后，外婆的态度变了，她和外公很是恩爱，她笃信外公的所有卜卦，包括我母亲结婚就会死的那条，她将我母亲的早逝归结于结婚，罪魁祸首便是我父亲，在母亲死后，她恨极了我父亲，不准他们合葬，说什么也要把母亲的骨灰迁回祖坟，她只要了母亲的骨灰，不要父亲的，也没有要我哥哥的。”

    “外婆几乎将我父亲视作了杀死她女儿的凶手，她毫不掩饰对我父亲的恨意，而我又与父亲长得一模一样，母亲死后她对我其实……”池夜雨不带感情地自嘲一笑，“她其实是不想看到我的，这点我是知道了，清楚无误，八年前我带着母亲的骸骨回来，刚一下车放下骨灰盒，她便说我可以走了，但我小姨说迁坟仪式需要我出场，又多留了我几天，也是从小姨口中，我才知道了为什么外公那么不待见父亲。

    “迁坟事宜都结束之后，没什么理由再让我留下了，外婆便让我走，临走时小姨与她说了几句话，提到了我会继续母亲的事业——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可能是这个的缘故吧，毕竟多少与母亲相关，外婆又留了我一个月，这一个月我读了许多书，也学了更多关于蜡烛的法术。

    “后来学得差不多了，外婆便让我走了，她告诉我不要回来了，因为我这张脸……走时我去母亲的牌位前看了一眼，上了一炷香，外婆恰好看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外婆又留我住了一日，告诉了我一些书里没有的关于蜡烛的禁忌，她说我没什么事最好不要回来，除非，”池夜雨长长叹了一口气，手心中凭空出现了那盏红莲蜡烛，“像现在这样，我的蜡烛飘摇零落，只剩下这么一点。”

    那盏小小的蜡烛静静燃烧，几乎融入在血色残阳之中，河畔的风温柔吹来，莹莹如豆的火苗绚烂变幻，两人一猫的脸上带着霞光与火光。

    池夜雨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落寞空荡，随风而逝，他抬手拈灭了火苗，淡淡一缕青烟徘徊回旋，消散在天际。

    宽广江河的另一头是绵延不断的群山，太阳非常缓慢地沉入山峦的怀抱，最后一点余晖洒向大地，河水映着霞色，晚风吹拂河岸，岸上的人静悄悄的。

    秋荷有些仓惶，她从来没有问过池夜雨过世的父母，她怕戳中他的伤心处，现在他全都告诉她了，揭开藏在时间之下的钝痛，他的孤独，他的哀痛，全都盛在他装着夕阳的眼睛了，他伤心时眉眼也是似笑非笑的，笑得哀切苦痛，无可奈何，无家可归。

    秋荷想安慰他，想像处理他胸前的刀伤一样弥合他心间沉甸甸的伤口，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绞尽脑汁思索该说些什么，毕竟言语是乏力的，虚浮的，至多停留在纸面的。

    池夜雨朝后仰去，枕着胳膊躺在了河畔绒绒细草之上，余晖为绿草镀上了一层金边，也让秋荷的发丝闪着金光。

    “你不用想该怎么安慰我的。”他对秋荷说，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的眼睛藏不住事，一如既往的柔软温暖，会让他的心跳变得缓慢，泛着静静流动的河水一般的波澜。

    “快让你的脑子歇会儿吧，”他浅浅笑了，迎上了秋荷的视线，“其实只要你在这里就足够了。”

    秋荷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嗯，”池夜雨斟酌着语句，“可能，因为……”

    秋荷忽然有些紧张，霞光的照耀下，池夜雨的眼睛颜色变得浅淡，清澈，蕴含着笑意，倒映着她，微微荡漾，又在金灿灿的草坪映衬下，看上去郑重其事。

    “因为……这样的话我会知道过会儿我们会在一起吃饭？”池夜雨说了个玩笑般的问句。

    “什么？”秋荷显然没有做好接受这样无厘头回答的准备，小小吃了一惊，“可，可是我，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

    最后一点余晖随着日沉西山而彻底消失，灰紫的夜色瞬间笼盖四野。

    秋荷眨眨眼，适应着骤然暗下来的光线，暗紫色的天空下，她听到池夜雨的笑声，声音不大，连绵悦耳，随着夜风回旋，随着河水流淌。

    “我的意思是，”池夜雨喉间溢出笑意，“其实不用思考怎么安慰我的，在我身边就已经足够了，秋荷。”

    听着自己的名字带着颤抖的尾音与轻笑声从池夜雨的唇舌间飘出，秋荷的心也颤抖起来，颤抖着融化，飘向夜空，她与池夜雨并肩躺在草丛，遥遥注视着那些星辰，与那些星辰一同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