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粹清忽然问道:“你是怎么识破我的?我不是说刚才。寻常人,不,寻常修道之人也不能轻易察觉我的心思,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是要聊天吗?”夜晞冷冷地道。
“不然是要问卜占卦吗?”
夜晞没好气地叹了口气,耸耸肩道:“好吧,反正我们困在这里也出不去,随便聊聊吧。”
“因为欲盖弥彰。你那天的所谓读心术的把戏,尽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便能轻易做到,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能耐,在西陆的孔雀商人处时有见到,以作招揽客人。你故意大张旗鼓,是为了惹人注目。在那个场合里,还有些不寻常的人,你的同道,看打扮并不是南部的道人,看似北部的,故意显给他人看的。你这么做可能是故意示弱,隐藏你自己的实力,毕竟你跟你的同伴也大不一样,这个源头可能就来自于你对他们来说也是个来历不明的人,而你的同伴并不熟知你,防着你,而且对你非常好奇。”
“你的探子跟他们这些跟踪狂撞上了,对不对?”粹清笑道,“所以你今天才会一见面就在那里骂我,故意激我,试探我的虚实。其实你也不知道我是会真读心,还是假读心。”
夜晞轻笑,继而道:“像你这样的人,多留心一下不为过!”
“见微知著,心思缜密,不错!现在回想起来我做过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粹清摸着下巴琢磨道。
然后他突然兴奋地拍了一下手掌,笑道:“这可就好了!我的眼光果然不错。”
“什么?”
“四方城四恩神庙的大神官,一个表面老妪却暗地里掌控一群无孔不入的不速之客,一个神秘的年轻女子暗伏在这个城的阴影里遍张罗网虎视眈眈,一个看人一眼怕就能让人不死都得惹一身骚的‘人间险恶’。这样的人令人一见难忘,这样的能人既然不能让人拒绝,那自当然很是靠谱。”粹清道。
“呵,没想到光风霁月的道长也肖想着我这种阴险之人。你绝对不会错过,看来你也没打算放过。宫里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啊!不是东西,而是像我一样的人——宫廷法师胡杨,这就是你的目标所在,对吗?”夜晞应道。
粹清环顾四周,来回踱了几步,说道:“这个地阵是他所布置的,是吗?嗯——,看你的表情十有八九就是了。”
“你既然活跃于此地,应该知道在灵殷山里有一个叫‘殷契扈扬’的山神吧,一只九尾狐。”粹清道。
夜晞当场豁然,心道:“殷契扈扬?……对!殷契扈扬!我怎么没想起来呢?过去大司祭他们跟这些山精妖怪的来往太多了,我也太不以为然。扈扬?……胡杨。屠逸璞是有什么通天本领,能得一山神相助,难道……?”
“你们在抓这只狐狸精吗?”夜晞问道。
“我只是想跟他聊聊天,你相信吗?”粹清打趣道。
“它是山神,它犯了什么,要被你们搜捕呢?替天行道?”
“呵呵,不用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我都告诉你。这只小狐狸因为知恩图报、贪恋红尘,所以离开了他应该守护的地方,受他该守护的族人所托,要把他找出来,狠狠地敲打他一顿。”
夜晞蹙眉,心道:“知恩图报、贪恋红尘?是那男人吗?还是那女人?殷契扈扬,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据说是已经镇守灵殷山八百多年的山神,……!”
“你想到了吗?”
“这是真的吗?其实你甚至不用明明白白告诉我你做事的因由。”
“我不告诉你,你就不知道吗?倒不如都给你坦白。而且,我想你知道。如此,我们更好合作不是吗?”
他一派坦诚直率的模样,倒是让夜晞有些不知所措。天下间竟然有这种际遇,饥焰中烧之时,一块肥肉自己剥光了切好了献上来。
“……”
粹清见她面无表情,不动声色,便注视着她斑驳脸皮下的眼睛,如今他不能读她的心,只能通过表面抓摸她的想法。
夜晞别开了眼,稍稍掩脸不想让自己心思暴露,以免被拿捏了,慌忙道:“对我这么坦白啊?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会一直配合你?”
“一只狐狸精祸乱宫闱,这可是祸国殃民的大事呀。一国之神官不该义不容辞吗?哦——,对了,此神官非彼神官,哈哈,那一国之骚乱也是你这般所悬望的?”粹清坦然道,“你要做什么事,我无所谓。我也不在乎你究竟是谁,我只是想找个贵人帮忙,好好办好我的事而已。其余我不管。”
半要挟半坦诚的话令人不快,但送上门的肉不能不吃,夜晞按在腰间的手突然一攒,一度术法的蓝光从她指缝间闪烁,粹清又兀然感到喉间一阵冷刺。
“…………”
夜晞才转身走开,边道:“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粹清也迈开脚步,控诉道:“你究竟揣了多少这破符啊?”
“你谨言慎行就不用在意我揣了多少!”
两人继续往森林深处探进,迷雾氤氲,夜晞仅仅跟着前人的衣袂行进,琢磨着他,两人在微妙的交锋中达成了某种平衡,也不知道算是谁进了谁的圈套。粹清敏锐的观察跟反向侦察能力也令她为之一悸,她虽然留心着他的能耐到底到哪里,这个法阵正好可考察。可粹清这样的人,棘手,若果不够注意,那恐怕就是一把双刃剑,一不留神就要反噬。
妖雾越来越浓,已经逐渐辨不清人影树影,夜晞加紧脚步追上,以免两人失散,在伸手不见五指之后,也仅仅凭着脚步声来辨位,忽然前方的脚步声消失,眼前已尽然是一片白茫茫,其人已不见踪影,她伸出双手拨弄摸索,一路往前,如此已经不辨西东,近乎致盲,她心中未免焦急起来,叹了一口气,情急之下又要施法驱走妖雾,就在她将要起术之时,突然白雾中探出一只手来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她吓得惊慌失措,下意识就要缩回手,却也挣脱不开。
藏在白雾中的人讪笑道:“你也会害怕啊?”
夜晞恼了,讽刺道:“觉得好玩吗?”
粹清忍俊不禁:“看你害怕也挺好玩的。”
“你会后悔的。”
“啊啊、我已经流泪了。”粹清虽然嘴上逞快,心下却从没有松懈,他随即态度便严肃起来,轻声道:“虽然你的算盘噼里啪啦打着,还是要留神一些,跟紧我。”
夜晞略一蹙眉,才察觉他是回头来找她,她对他带刺的好意着实不惯。还是没有挣脱,只任凭他牵着,当下,她还是能表露些愿意合作的和谐。
两人就这么在迷雾中探路,对夜晞来说当下几近失去了大部分的感知,漫无目的,只有不停地交替着的双脚,踩在落叶上细碎的声响,还有从手腕处传来的知觉,粹清修长的指端紧握着她,修道之人的手,皮肤像孩童般柔嫩,似乎没受过什么磨难,跟那饱经沧桑的脸很是违和,然而他手心处传来的温暖,使她放心,渐渐神经也松懈下来,此情此境忽然勾起她一点回忆,在许多年之前,曾经也是类似的古木荒林,然而她不害怕,因为有个人也这么用力地牵着她,曾经有个人没有放弃她,她就那样盲目地相信着,觉得哪怕自己被全世界所遗弃,还有他不放弃,他把她从死的荒潭捞出来,拼命地告诉她,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值得珍惜,可是那个人告诉她值得,她为了那么点值得,不再在轻生自贱中等待溺亡,从此,拼命地咬着牙关挣扎苟活。不过是一面之缘的人,恐怕……也只有一面之缘了。可在那之后,可以不费心神全心信赖的人,再也没有过。
活得提心吊胆。
夜晞自嘲地失笑,笑得落寞。她摇摇头甩开这些莫名其妙的感伤,心中暗暗警告自己:现在不是感怀自身的时候。这个人,也不是那个人。
她重重地吁了口气,似乎要换掉莫名的思绪抬头顾盼,依然一片茫茫,两人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到哪里了,半讥半疑道:“道长这是要带着我游山玩水吗?”
粹清笑着应道:“这里‘风清水秀’,有你相偕,何乐而不为呢?”
“道长兴致真好,感觉雾霾清新么?”
“你说话真挺清新的,又好听。”他又把她的手腕抓紧了,拉近了些,轻声道:“快找到了!”
两人再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停了下来,捻指施法凭空破除幻象,夜晞听到周围一阵陶瓷碎裂的响声,瞬间迷雾驱散开来,渐渐看得见周遭的环境。
两人正处于一开阔的草坪地,周围杂花生树,郁郁葱葱,不自然地被划开一个整齐的圆坪,圆坪处有一个高耸的八角九层高塔,镇在中央。
粹清阔朗地道:“这就是结界的阵眼。”
夜晞拨开粹清的手,往那前方踱了两步,又巡睃四周,若有所思的样子。粹清问道:“你觉得怎样?”
“这里的生态很古怪,春夏秋冬独有的花木竟然交错生长,这种畸态,倒是让我想起些古老的东西,不用说,也肯定是这个塔的关系,我们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