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圆塔内,内里景象令人莫名紧张。
圆塔内开阔空旷,以六柱贯穿穹顶,内里中空,一口巨鼎钟似的晶莹吊灯俯首垂吊,繁缛的镂空雕刻,是西陆曙雀的浮夸的风格,有种沉甸甸的诡异的感觉,九层全是环拱形回廊壁式构造,没有楼梯或任何可以层楼相连的连接架构,柱子在厚厚的尘埃覆盖之下,似有狰狞的妖兽石雕盘缠而上,墙壁上隐隐约约有宏幅斑驳的壁画。整个塔内有种暗晦的灰调子,了无生气,没有色彩,从下往上看,有种料峭冷寂的感觉。
一层大堂空荡荡的中央有个显而易见的黑碑,约有三米高。碑上无字。
两人立在碑下察看,夜晞不敢轻举妄动,可环顾四周寥廓,这就是毫无疑问的突破点,她抱肘手指掂着下巴,看向粹清,粹清琢磨了一下那石碑,忽然察觉到视线,回过头去,两人大眼望小眼,瞪了半响,目交心通,互为谦让,粹清撇嘴一笑:“这么客气啊?”
“道长道法高深,这不正是你当仁不让的时刻吗?”
“我还以为人们都得假装争抢一下以表慷慨。”
“人们假装争抢一下以表打落门牙和血吞,我通常喜欢成全别人,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一点亏也不吃得能说得如此头头是道,也不愧为神官。”
“彼此彼此。”
粹清摇摇头抿嘴一笑,伸手摸上石碑,没有出现什么意料之内的危险,霎时之间,石碑一阵金光浮现,文字转眼呈现在碑上,继而环回四周,从左到右,徒然出现八个浮球,形状各异,俱为异兽。
两人环顾四周变化,又回顾到眼前碑文,夜晞专注地看着碑文,心中默读:
第一夜,鹿奔于野,吉士诱之,逆风执炬,引火自焚。
第二夜,鹡鸰悲鸣,执戈骋望,四野茫茫,绝啼于罔。
第三夜,与子同仇,为谋为毖。两仪破分,死即是生。
第四夜,天地哀悯,万物齐喑,怜我造化主,玄烛威灵怒。
第五夜,天星尽摇,黑夜如昼,诛伐继发,以报仇雠。
第六夜,风狂雨骤,鲲鹏用命。瀚海翻覆,千霜漭漭。
第七夜,上土下日,天沉地裂,虚危暗晦,玄冥幽寂。
第八夜,凤凰火陨,晨曭昼昬,窈冥既去,不夷既宁。
第九夜,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二月向背,阴阳逆生。
第十夜,反复其道,九日来复,天行不息,道化生一。
粹清也退开来看,然而根据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这些东西完全不在他的知识层面内,他摊手道:“这恐怕轮到神官当仁不让的时刻了。”
夜晞略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二次确认地问道:“你不知道?”
粹清二次摊手道:“我不知道。”
她忖了一下,嘴角微扬,也不讽刺他了,只淡淡道:“不知道也不奇怪。这些跟巫人的历史有关,道长虽然是修道之人,但仙家道藏恐怕对于巫族的历史也不屑记载,所以不知道也不奇怪。”
“看神官胸有成竹,看来对巫族似乎如数家珍。”
夜晞神色略有闪烁,垂目踱开道:“这仓禀地界……本就是巫族人聚居的遗民地,我既然要在此地有什么作为,对他们不可不了解。”
粹清巡睃周遭的景致,随口道:“……有机会,想听神官请教一下巫族的故事。”
“哦?道长对巫族的事情感兴趣?该不会有什么企图吧?可惜了,这里的巫人早就灭绝了!”
听到“灭绝”一语时粹清霎时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略感荒唐的失笑中有些失落:“能有什么企图?只是有些感慨。生如蜉蝣,朝生暮死,瞬华易逝,弹指间沧海桑田,就只余下这么一点尘迹,也未能再说上一句话,再见上一面,未免有些可惜。”
夜晞听他这么一说,仿佛说得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看起来像是睹物思人,可他对巫人既不了解,在她的回忆里也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然而她连殷契扈扬都不甚了了,他也许是族里哪位的故人,或者更久远之前的事已不得而知,可都是已逝去的人事,还揭什么伤疤,徒添惆怅,也徒添烦恼:“来迟一步,便缘悭一面,人生就是如此,难得侥幸。有时候偶然的一次再会,或许就是最后一次珍重。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不过……,这焉知非福呢?能够怀念的,那一定是美好,把彼此的美好留藏心底,留个好念想,再想起来,都是对方最美好的。这也不一定不是好事。我有时这么安慰自己,也只能这么安慰你。”
“……。是的,难得侥幸。没有执念,只是感慨。”
“……。是很重要的故人吗?”
粹清默然一笑,只是唏嘘地摇摇头。
“我们还是先着手这个吧?”
夜晞点头,把视线转移到石碑上,说道:“这段碑文是根据巫族历史上的叙事诗所改编的,不过在人族里也不为人所知。”说到此,她略有些不以为然的轻蔑。继而道:“道长有兴趣一起解谜吗?那就认真听我跟你说的。叙事诗原文来自于《末世九歌·诛天》篇,讲述的是神巫‘晄’,如何在九天内将旧神歼灭,解放巫人战役的壮丽情景——”
第一天,鹿奔于野,烹首问鼎,野火燎原,赤荧焚天。
第二天,上土下日,天崩地裂,虚危暗晦,玄冥幽寂。
第三天,溟海翻波,鹏飞折翼,飓啸雷动,鲲覆旱土。
第四天,断戈残戟,礼乐无鸣,止戈为武,易暴愈暴。
第五天,苍云渐布,栗烈觱发,霜封裂谷,冰凝万里。
第六天,凤凰火陨,天曭地暗,窈冥乱纷,永夜降临。
第七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日月向背,阴阳逆生。
第八天,星沉月落,碧落黄泉,生死两隔,永不复见。
第九天,鬼神俱灭,四时萧杀,两仪混沌,太极无极。
“这每一天所记载的都是一位神明的陨落,创世十神无法违逆命运巨轮的转动,相继卸下他们的神权将世界交给晄与众生。”
“交给?这是个有趣的词汇。”
“哈哈,听起来很心甘情愿不是吗?”
“你也是经常让人这么‘心甘情愿’,是吗?”
“比方说让你把眼睛刺瞎?”
“你那么惦记我的眼睛啊?”粹清饱含笑意地直视夜晞。
夜晞也仔细端详他的眼睛,心里感叹真是明亮湛然的眼睛,与整体外表十分违和的漂亮,她甚至开始想象他没有胡子的模样,遂即低声道:“当然惦记呀,那天不过是欺诈,你不还欠我一只眼睛吗?”
“好勒!待我们出去了,脚底那一只鸡眼肯定少不了你。”
“道长牙齿真尖,要是一巴掌刮过去能扎得满手血。”
“谢谢夸赞。观神官那跟脸皮一样厚实的手掌,也就掉层皮垢罢了。”
夜晞转身而去,继续说道:“巫族信仰的神明有十位,世人又称之为十巫。分别为巫岚、巫晅、巫莽、巫瀚,还有巫泰、巫灵、巫颂、巫晏、巫贤、巫祝。其中六位有真名,巫泰又名太素,巫灵名为毓灵,巫颂名为梭月,巫晏名为息戈,巫贤名为隽贤,巫祝名为星启。十神作为自然神被信仰被崇拜,分别象征并统御着各个领域,后世也有相应的图腾象征着他们。这叙事诗里每一句都对应描述他们。”
“在《诛天》篇里第一句所描述的是巫贤——隽贤神君。传说神巫大战的源起就是因为隽贤。
隽贤与息戈是孪生兄弟,掌管商业、丰收和授予智慧,是福神也是祸神。隽贤神君将智慧作为礼物送给众生并授予我们万物的知识与自强不息。然而,最富有智慧的隽贤最终还是被‘卑鄙的智慧’所反害,当他意识到当生灵拥有智慧之后成长随之而来的产生阴谋跟猜忌,祸端崛起,遗憾于他们的缺陷,于是倾尽自己的心愿与热情势必要把晄培养成最完美的造物,最后,却爱上了自己的造物,沦陷于此。
隽贤的象征是满头犄角的白鹿,后世的画像中他经常被绘画成犄角上满头火焰,在荒野中仓惶奔忙,最终将象征灾难的火焰点燃大地,以暗喻隽贤为世间带来希望也为世间带来灾难。”
“我在灵殷山遇见过的那一群狐狸,他们对猎杀他们的猎人这么问道:如果人们敬奉的天神不满足凡人的欲望,那么凡人是不是连天神的头颅都要割下来?这么看来,这答案,是的。”
“怎么?感到冒犯了?道长又要以神明自居来轻蔑凡人了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凡事都有多面的。”
粹清摇头,说道:“没有。逆顺死生,物自为名。万物生灵为了求存各施其法,如果凡人没有这么一点与天争命的气性,或许也没有现在,谁说神祇不是这浩瀚寰宇中的一环,无常生灭,自是恒常,也实在见怪不怪了。”
“道长是让我惊讶了。”
“我权当你在赞赏我。”
夜晞继续道:“第二句、第三句所描述的是晄号召领导巫人们与巫莽、巫瀚抗争的情景,神巫们让玄武震裂大地,让鲲鹏翻起飓风海啸,腾蛇布雨,飞廉行雷,即便如此,巫人们在艰难抗争中勇不可当地告以胜利,巫莽与巫瀚所司掌的领域被攻陷,旧世界在翻天覆地中剧烈变化。”
“第四句,说得是隽贤的孪生兄弟——息戈,掌控秩序与礼仪的神明,给世间带来纪律与克制,同时也是教导宗法礼教的智慧之神,也是战神。
息戈在人族的世俗里比起隽贤更受推崇,那是由于息戈在隽贤之前早已识穿了‘诳之狐’枯株。但在人族的典籍里抹去了一些事实,久而久之就被人遗忘了,或许是为了维护息戈伟岸的形象所以作了删改。
说到枯株与息戈,不得不提起星启。星启乃是当今还仅存的最大的一支巫族星辰族的祖先,是除了太素神君之外能格于上下,沟通天地的神明,星族所拥有的先知之能,推演之法、占卜之术全都由星启所创。而且传言中霜脊神女所拥有的能洞悉过去与未来的神之眼,原本就是属于星启的。
星启在占卜中预知到凶兆,告知了息戈,息戈默默放在心上,不动声色。后来息戈在探索焜煜开辟大陆之时,遇到一只被浊气污染乱入禁地的灵牺,因为太过美丽所以不忍下手,息戈救了并驱逐了他,后来灵牺找到息戈报答恩情,相随左右,那只灵牺就是——九尾狐枯株。”
“我听说九尾狐枯株被奉为阴谋诡计的邪神。”
夜晞笑应:“没错。这就是枯株第一次谋划。他的第一次对象是息戈,可息戈早有防备,权宜之计把他留在身边,摸透了他的意图之后,将他诱骗到从极之渊,喂了守护神泷夷。可是他死不了,诳之狐,怎么可能在此轻易死掉,他反而策反了泷夷。这次他盯上了隽贤,就从隽贤的挚爱‘晄’入手。”
“说到这里,他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族的经典里有把枯株描绘成魔不是吗?他们把后世的魔跟枯株联系在一起。晄只是想领导巫人反抗神的奴役,可枯株也带来了援兵,如此他接受了枯株的帮助,枯株来自于一个叫作‘赫奕天’的世外之地……”
“赫奕天?!”
“怎么?道长知道?”
“……”粹清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枯株带来的那群生灵自称为‘非天’,非天比起巫人,更似神明,极为壮美而强大,与后世人族的经典里所描述的魔,大不一样,非天有着能与神匹敌的能力。如此,晄在非天的相助下,对抗诸神。破除了隽贤的永生神体,而枯株在炬鹿之野斩杀了隽贤。并捧着祂的头颅侯在原地,等待着息戈。”
粹清表情变得严肃,霎时若有所思起来。
“怎么呢?”
粹清又是迟疑了半响,似乎随便答应了几句:“没有,继续吧,那息戈来了吗?”
“在人族的经典里,息戈来了,死战十天十夜,跟枯株同归于尽,战死在炬鹿之野。”
“那巫族版本呢?”
“枯株诱捕了息戈,把他带到霜脊山脉。在那里把息戈凌辱致死,封印在从极之渊下。”
粹清叹了口气,抱手琢磨了一下,说道:“所以现在到霜脊山脉,还能找到息戈被封印的神魂?”
夜晞笑道:“这已经数万年之久,斗转星移,移山填海,况且这只是传说……哦!道长似乎比较清闲,也许,你将来要游方,可以去那里转转,你看来有得是空闲。”
“……。我方才听你谈到霜脊山脉、霜脊神女,还有星启的神之眼,星启的神之眼不在星族,却落到霜脊神女那里?这些都与枯株有关吧?”
“非天里有一个叫黑桫椤的将军,奉枯株之命特别前去抓拿星启,可当巫人随之突围所见,星启已经早一步自裁,并且神之眼早已挖了出来。根据后世的发展,那是落到了在神巫大战中庇护人族的毓灵的手中,而且传给了如今仍聚居在霜脊山脉下的以琅胥国遗民自居的琅胥族人里,通过血脉传递下去——玄贶,在他们那里是这么尊称,她就是神之眼的容器霜脊神女。饶是如此,枯株还是把星启的神体拿走了,似乎是把祂带到了赫奕天。”
“枯株恨息戈,以牙还牙把他封印在冻土之下;枯株恨星启,却把星启带走,他想要的是那个‘眼睛’。神之眼,能洞悉过去与未来……巫族得到了天下,而你们人族还千秋万代,他们并非想要侵占这个世界,他们是在找什么东西,而还想通过那个神之眼去找。原本的目的在神祇支配下的这片土地不能实现,于是协助巫族夺得了天下,尽管如此,也还没能实现……那既然神之眼在人的血脉里流传,那‘非天’有回来找过神之眼吗?”
“玄贶听说三百年前已经消失在琅胥国,如此,鼎盛一时的琅胥国也随之衰落,他们没有了预言能力,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勉强联系在一起,毕竟琅胥族人失去了玄贶,那据说是触犯了禁忌而受到了天罚。……但在我的理解里,我认为他们抓了也没用。于是,一直在暗处等候着,观察着,伺机而动。这个等候可以是数万年、数十万年,我们可能看得到,我们可能也看不到。因为星启有遗言:‘禁下金铃,唯系铃人可解,时不予尔,永为佚茔。’”
“你看得倒是轻松,如果他们去而复返,也许就是灭顶之灾。”
“那也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对抗得了的。要完蛋,大家也只能一起完蛋。这么几万年都过去了,与其担忧着这些远古之事,不如活在当下,已经有得是让我们烦恼的了。”
“这话豁达,我爱听。”粹清豁然一笑,叉着腰看着碑上的诗文,念道:“第四句说得是息戈,那第八句说的是星启……‘星沉月落,碧落黄泉,生死两隔,永不复见。’……哈!神明并没有这么悱恻缠绵。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情感,凡人是太多情了。”
“呵呵。”
“本该不偏不倚,有了偏爱,陷入执念中,遭受劫难似乎也无法避免了。”
夜晞忽然心血来潮,于是问粹清:“从前大家听这个故事,都会发出疑问,晄在神之爱与族人的困厄中选择了抗争,有些人说这故事里全是勇为不畏的人性,有些人说这故事里是不知餍足的人性,那道长,你说呢?你怎么看呢?”
粹清沉吟了一下,冷笑了一声道:“……。信神,只要顺服就可以获得庇荫,然而天庐地席皆是牢笼,身不由己,瞬行千里翻不出五指山里;不信,就得从此海阔天高任君自由,然则命途自决,后果自负。选什么都好,都可以,只要是自己选的路,自己为向导,自己义无反顾,功过由人,唯有在迷雾中走过的路是真实的。”
“……。我们回到正题吧,第五句、第六句描述的就是巫晅、巫岚协助息戈的作战的场景,没有什么特别的。相继都被巫族击败,你可以从字面上感受到当时天摇地动的壮丽。”
“第七句所描述的是大地之母毓灵,在众神之中,只有毓灵有孕育万物的能力,所以祂象征生育、生机,也是丰饶收获之神。毓灵神君怜悯众生,不忍看到苍生受害,在目睹那时已经如地狱般的世界,毓灵毅然带着信仰祂的凡人们,所有由祂亲手创造出来、栽培出来的生灵,将他们带到了地下,在没有阳光的地底深处筑起微光,在死寂之地燃起生机,置诸死地而后生,方生方死就是这种含义。”
“第八句所描述的星沉月落,那便是梭月跟星启,星启前面说过了。梭月也爱世人,不忍作对,也不愿意背叛神族,星启告诉梭月,巫人将取代众神领导焜煜是不可违逆的命运,梭月不愿意生灵涂炭,悲戚哀泣,于是便与星启两神放下了干戈,远离战场,隐遁在冢遂山的霒胧崖上相依存静静等候命运的凌迟,最后难逃身死。”
“第九天,那是诸神的离歌。主神太素如果不是祂自我毁灭,谁又能击倒全知全能的祂?太素神君也知晓所有过去与未来,祂是根源与终焉的所在,与诸神不一样,太素没有放弃也没有违抗天命,祂竭尽所能指挥众神作战作为对巫人决心的考验,祂也没有挣扎,只是静候在祂的神座。祂洞悉命运,并已经接受了所有命运。因而,当晄来到祂的跟前,祂接受了晄对神座的挑战,最终祂认可了晄,并把这个世界交给了晄。然后,天人衰竭而仙解,天地为之悲鸣,当翌日的旭日升起,天地为之欢歌。一个新世界在过去的灰烬中重生,……这就是太极无极。”
粹清不禁感叹道:“明明是那么残酷的事实,只是阐述的语句稍微的变化,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胜利者的史书无论看多少遍依然讽刺得令人忍俊不禁。”
夜晞无视他故意讽刺的举动,平静说道:“那……,你有什么新的感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