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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邃薮

    两人脚下的圆中心涌起一小撮涌泉,随即一面镜湖从脚底漾开,云雾氤氲,四野水天一色。

    骤眼所见,此时霭霭繁云间,一弦锋利的勾月挂在半空,惨白的月华漫射下来,光晕照耀处,湖面突现一树灼灼的梅花,飘花胜雪,树下一桌长台,一柄长琴,两个人,一人弹琴,一人捧着碟酒斜倚旁侧。

    夜晞容色骤变,与之前的镇定自若大相径庭,举首而望,瞳仁颠动,本来定定站在外圆环的双腿身随意动地向前迈了一步。

    她的眼球里倒映的前方,那一琴师乌发如瀑,淡然清雅,一身繁复礼正的褐色羽衣,端整地紧裹着略显单薄的身躯,然抬首举止间任然气质高华,似那白云舒卷,悠然恬淡,渊清玉絜。

    另一人身段亭匀修长的,闲闲斜靠树干,那一头湛湛的碧发,那垂在腰间的玉胜丝绦,那一身云雾白的鲛绡随意披搭大襟阔袖的琉璃绀深衣,那意态率性任诞,仙姿玉质……夜晞甚至可以从这没有容貌的人像中补充想象他活灵活现的言谈举止!!

    ——可就是无法忆起他的面容!

    她失神地凝视着,那方没有容貌的两具人偶似的景象,细节如此地鲜明细致,发丝的纤毫毕现,衣袍的细腻华美,她的回忆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的影像!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是睖睁着要把这些意外释放出来的记忆再一次烙印在脑海中,一眼万年。此刻却没有分析没有留意有些多余的“回忆”是自己未曾目睹过的。

    另一端的粹清,则淡定得多,甚至看到这徒现的熟人景象,轻蔑发笑,再见到两人之外更又现身一华裾鹤氅,高冠长髟(biao1)的剑仙随那无声琴弦剑挑落花,舞出凌云之势的情形,诚然显露出被这幻境之幻冒犯到的微愠。

    他也不无注意到夜晞的惊讶,但自己心中忆象被他人徒然窥视,这震惊也未免过度反应了,即使心大如他也有点尴尬。观此情此景,他当下便明白过来,遂平静地解析道:“太阴月御,沉潜善变,柔静迷惑,动荡不安,杠彴之于灵梦,横亘虚实之间。此月迷之像乃是潜探人心隐秘,诱人坠入幻象邃薮,鬼迷心窍,可不要被影响了。”

    夜晞听他这么一说,收敛形容,眉目间略有惭色,很快便调整过来,心思遂即回到了自己本来的谋算。

    两人谨慎戒备,前方风吹草动,本来没有响声的虚奏,忽然发出刺耳的琴音,古怪离奇,那剑客的剑势也随琴音扭曲起来,剑招杂而无章,却杀势汹汹,每一招一式分裂出分身,以一列百,剑指粹清。

    粹清沉静以待,双手横合于胸前,从手心中拨出一柄莹光清湛的剑来,目光如炬,从容应战。

    短兵相接,剑光交辉乱舞,湖水飞溅,风急怒吼,飞花落絮,剑气凌人,顷刻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粹清每斩下一个分身,敌人立刻就原型毕露,化成全身污黑的鹿蜀倒地烟灭,又见那月华到处舞动光辉,污浊相继从天而降,生生不息。

    趁那边游刃有余地周旋,夜晞踏水而渡,行向那花树之下,观察那人偶般的两个实体幻影,她对那树下酌酒之人流连颇多,揪心地撇开眼眸,转向那关键的琴师,忍住那魔音灌耳,但听琴音虽则扭曲,能分辨出其本谱的端倪,凝神思索那破局之法。

    粹清注意到夜晞的举动,顾及她的安危,心随意动以手淬炼剑刃,使出一记千锋辟易,俨然万钧之势,一剑光寒斩灭所有污浊。

    琴弦瞬间断裂,琴师也停下动作。没有五官的正面额头喷溅出血,随即满身都流出血泉,直到血流如注,全身被污黑的浓血侵染,恐怖非常。天空风云骤变,阴云遮天蔽月。

    时不我待,夜晞马上取而代之,坐到那对面,脑中默想一遍,将那原本逆奏的《雕鹗争》顺奏出来,湍急的琴音摇动幻境,湖水底下骤然铺开另一幅幻象。

    但见原本迷雾混沌没有倒影的湖水,水下徒然出现另一片天空,血月当头之下万里无云,远远一座完全封闭的石垒,没有任何出口,被荆棘密密笼罩,俨然一座牢狱,粹清立刻辨认出来那是四方城的首府六合宫的拟像,森严冷肃,护城河水流湍急,似那琴音纷乱,如那疾风骤雨,粹清看向夜晞,但见她已被对面的血柱化成的枯藤漫上身上,束缚缠绕,人已失神,垂目昏沉,但手低下摇臂猛奏,不由自主。

    粹清就要过去为她解围,但见脚下水波翻动,一些奇异的生物急速地潜聚而来,像那沼泽里的食人鲳抢食,争先恐后,面目狰狞。

    湖底下的水影游来游去,先是一些卵泡突破界限从湖面鼓起,而后那些“水影”越过那两界之间,从翻倒的湖面破泡而出,数十只形容丑恶的怪物匍匐而来。

    那是半人身蝎子尾的怪物。

    过度发达的肉瘤般的上身顶着一个硕大的巨头,巨头半边脸是硕大的红色肉瘤,沉甸甸地随头摆动,怪物的头发被剃光,甚至连头皮都被割掉,双目被挖,舌头被勾,双臂各被嵌入环形的手刺,手刺从手腕、指骨间穿刺而出,每每挥动起来肌肉的筋脉就痛苦得痉挛起来,与其说是武器,更像是刑具。怪物的腹部以下紧贴着地面拖行,已被磨至糜烂,有些腐肉已经腐烂绽开,它的多足比起这庞大的身躯,根本不像是能够托行如此重量的肢干,那既像是孩子又像是少女的肢干,纤细而无力,充满老茧跟伤痕,艰难地蹒跚爬行,尾部翘起的尖端像是婴儿小小的骷髅,会瞄准目标忽然张开,无牙的口吐出污黑的腐蚀毒液,有种奇怪的异味。

    怪物的脖子还有一圈铁环,有一条没有尽头的锁链牵制着他们。

    他们在水下游走灵活,在陆上匍匐蹒跚。每前行一步就会极为痛苦地呻吟,空气中奇怪的异味越来越浓,渐至恶臭熏天。

    粹清明白这是“神官”心底里最深沉的恐惧,甚至观此情此景不难解读出这位神官遭遇过什么事情。

    粹清凝神运法,又是使出一剑光寒净化恶浊,可他的攻击就如同拳头打进棉花中,落不着实处。

    没有用。因为法阵之力沉潜夜晞心底,这些怪物都是由她的精神力所幻化的。只要她不清醒过来,梦魇就会源源不断。

    他的目光穿过越来越密匝合围的怪物,只看见夜晞那端琴师的人偶变化为一个陌生的面孔,一个鬼脸斗篷的将军,手臂与衣袍化为枯藤快要吞埋夜晞。粹清只好收剑,再次闭目凝神,张开他的清气强行净化所有靠近的怪物。一边用意念试图唤醒夜晞的神智。

    “醒来!……快醒来!”

    “……”

    “…………”

    没有用!没有任何反应。

    但是怪物的压力越来越重,越来越压抑。

    粹清此时着实有点急了。

    当机立断,先处理一部分怪物,尚能减轻一点她的压力。

    一睁眼,粹清双手结印,清气气场逐步扩大,逼退怪物,又是掣出长剑,剑光残影过处,扭曲的嚎啕此起彼伏,分崩离析,相当惊悚。

    就在粹清想进一步加持神力时,盘踞在他四周的怪物霎时齐刷刷地脖子喷血,身首二处,一只又一只相继湮灭。

    粹清立刻搜寻夜晞,只见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里紧握着一柄小刀,深深地捅入了那将军人偶的体内,并随着他的后仰而顺势倒下去。

    将军倒下去的一刻直接倒回去翻倒的另一片天空里,而夜晞在随之倾倒的一刻,回头看了一眼粹清,他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微妙,似乎是犹豫,也不待他仔细思考,便看着她一同坠进了血月的天空中。

    粹清瞠目,运转的气流瞬间散发,所有由阵法幻化的景象逐渐收拢恢复到本来的面貌。

    又回到了料峭冷寂的圆塔。

    粹清趋步向前,但见夜晞完好无缺地跪伏在地,粹清的脚步才稍缓下来,走到她身前蹲下来搀扶她。

    一接触到她的胳膊时,他微妙地感觉有些不对,她颤抖得很厉害,那种颤抖是无法自控的,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恐惧。他本来就要拉起她,心想起方才目睹的一切,想到这老妪面孔下的女子,有过某种悲惨的遭遇,他手底下的胳膊,这个人虽然用巫术变化了自己的面容,躯体还是原来的单薄的躯体,那么纤细的胳膊在难以自控地发抖,……当时是怎样的情形,如何让这样的人如此模样,乃至于如此深刻的伤痕,他一眼洞明,便已然了了。

    这种性子的人,他了解。

    恐怕不会轻易向他人暴露自己的软弱,不会让他人知道自己的弱点,高傲得甚至不允许他人有以之来奚落嘲笑的机会,如此,不声不响不张扬,仇者不快,亲者不哀,他者不知,便鲜有垂怜,悲苦自饮。他有些莫名的恻隐,迟疑了一下,安抚似的捏着她的臂膀,然而她却一把将他推开,拒绝任何善意,他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腕,借以给予她力量,尔后,他感受到她终是反手握住自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粹清手上的力量忽然放温柔,轻声安抚道:“……好了……一切都消失了……已经不复存在了……”

    须臾,她静下来了。

    于是默然地自己退开来,没有抬头。

    没有道谢也没有警告,沉默半响只听她低声说道:“我失态了。……我们该做些什么、继续吧!”

    “……”粹清看到她转瞬就回复到原来那种镇定持重的样子,也不多说什么了。两人各自站起来,各自掸一掸身上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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