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晞所在灵犀宫就在百祀台的旁边,远离主宫群落,但是百祀台的建筑为全城最高,这里可以轻易临瞰全景,自然就能将整个六合宫尽收眼底。
午夜之时,夜晞一边看着这阔别多年的宫城,这里虽然还留下数幢熟悉的宫楼,但整个格局已经大为不同,面目全非,这里的格局也像是个法阵,四方六合就是法阵套法阵,一花一木,一楼一城,一衢一巷,全是刻意而为,精巧缜密。
她手中的纸鹤已经叠好,合在手中,再打开时一只蜂鸟扑腾着翅膀往夜空腾飞而去。
今天她就要探一探这山神御下,内里乾坤。
六合宫由六处宫殿群落布局,经过她的打听,屠逸璞就在中央宣室宫署事起卧,自仓州事变,屠派遣心腹虎贲中郎将无瑕率领军队前去仓州相助玊薪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只有胡杨、近侍能出入,至于宫娥官伎是一直陪侍在宫中,至今已半月有余。
另有渥恩宫、扈仙宫、灿鸿宫、钩戈宫、灵犀宫合围环绕,渥恩宫顾名思义,深厚恩情无以为报的糟糠之妻玊敷的寝宫,至于扈仙宫则是四年前胡杨来到四方城特意为他而建,甚而全宫布局也听之任之大刀阔斧重新改造,既名扈仙——狐仙——殷契扈扬,想来屠逸璞与胡杨的种种轶闻,别的不说,至少关系匪浅。至于灿鸿、钩戈、灵犀等宫群便是内朝官署、羽林仆役、兰台天禄等处所。
夜晞驱幻鸟四处试探,每个宫群就如韩无休所说一般,除了森严的守卫,还有森严的禁咒。她想夜探渥恩宫立刻就被弹了出来,她想探入灿鸿宫中的天禄内阁,就被瞬间转移到他处,在那绿柳红杏的庭院,隔着幻鸟都差点给尖锐的狐狸指甲给隔空戳瞎眼睛。
屠逸璞于宣室宫中夜夜笙歌,反而不太难证实,正合宫里宫外传闻,可中宫冷落一处,那“西宫”也冷落一处,着实耐人寻味。
进入六合宫数日,也没有惊动屠逸璞,也没有等来胡杨的造访,她天天出入渥恩宫,给王后忙前忙后,并不与潜伏宫中的端蒙接触,倒是偶然遇见韩无休,彼此目交心通,形同陌路。
这天,醮事已毕,玊敷的侍女将夜晞领去,玊敷待她礼遇有加,每天事毕都要留她宴茶赏食,其实她是太寂寞,想找人说说话。
两人坐于一塘前凉亭,亭外一片泱泱的竹林,早就被风吹得七歪八倒,水波微漾,风也冷,水也冷。玊敷侧侧地倚在木栏,凝望远景,她今天还是一身素净的紫黑常服,戴着面纱,皮肤在这相形之下,显得白得发靑,骨瘦形销,显然是少见光,这亭子的帷幔也只有这天才见得挽起来。
她让侍女给夜晞奉上飘香的茶,精致的糕点,自己不吃,回头幽幽地看了那桌上茶点,慢声道:“这是前朝的御厨的拿手好戏,慰劳你多日来替我办事。”
“谢殿下。”
“这是我来到这世上,第一个喜欢的东西。可那时候不允许经常吃,每一次机会都非常珍惜,现在随时能够吃到,反而就变得索然无味,不稀罕了。人或许就是这样,人心不足,得不到的时候心里念着,嘴里叨着,……总是这样子的。”
“殿下现在还年轻。”
玊敷苦笑,叹道:“人呀,并不是年纪见长才老了的,一旦心里有了事,一下子就老了去。”
“……”
她的眼神飘向远方,落在了湖面上残败的连片荷叶,思绪飘远:“我今天跟你说一个故事,一位故友的事。”
夜晞呷了一口茶,安静地倾听。连绵的阴云拨开,云上一点轻薄的阳光见晒,透过她的面纱,那消瘦的轮廓,洁白的项,依然姣好,眼里的沧桑,却是五月南泽的雾雨天,黑云压城,黑黢黢地黯下来。
她说:“这位朋友与我一般,也是从仓州来。那年她随她的夫婿来到禀州已经二十七岁了,东陆人的礼俗,女子十八及笄,该婚嫁了,她生生撑到了二十七,受尽了冷嘲热讽,挨了无数白眼,只是为了等她认定的真命天子,三书六礼,八抬花轿,堂堂正正风光大婚。她等到了。何止等到,那时迎亲的礼仪排场堪比皇家,连同她那支数万人的精锐兵作陪嫁亲随,浩浩汤汤地从仓州锣鼓喧天迎到禀州,在当时的乱世之中,芸芸众生依然水深火热,然而只有她,仿佛天上地下,她是最幸运的女子……”
这位世上难得的幸运女子,生在滨东望族仓州牧太仓侯玊黎府中。彼时,她是仓州府唯一的掌上明珠,尊如珠玉,却不是贵族千金锦绣衣袍华贵而作陪衬的娇滴滴的镶珠,而是宝剑剑柄上光芒无限的宝珠。
她天性活泼热烈,不好红妆爱戎装,少时便熟读兵书,深解兵意。十二岁时,使一双雌雄双股剑击败同龄所有养尊处优的公子,为他们所折服,仓州鹜湖子弟兵已显雏形。十六岁时,景室宗室相害,战伐四起,仓州内亦有宗贼趁火打劫,玊敷领一支少年兵随父征战四方,飞凫过处,戡平叛乱,猎鹰翱翔,所向披靡。在那数年间已战绩彪炳,并收宗贼流寇精锐为军,号为“东鹜”,从此江湖都知道仓州有一支精锐兵,“体迅飞凫,猎影如鹰。”从此江湖也闻其名声煊赫,有一位少年英雌从仓州崛起,号为“云上鸾音”玊娘子。
她少年得意,生而逸羣。深受温厚弘雅的玊公所爱,所得宠异,更非她的两个弟弟可比。被玊公认为“最似我者”的她,既有玊公的文韬武略,亦有早故的齐夫人如画的眉目,如此,玊公便有心思将麟儿留在身边,然而她虽有彪悍之威名在外,可嫣然美貌,谈饮俱豪的直爽豪阔,还有显赫的家世,这“逐鹜”之人那是从巨贾豪族、布衣将相,到簪缨世第,从江湖到庙堂济济,纷至沓来,挤破门楣。玊公是看了又看,轰了又轰,玊敷则坐在帘幕之后,将自己养长了的指甲修整得短一些,再短一些,浑不在意。
这里的人来了又去,她都不看,她都看不上。
她看上的,只有十三岁那年,在演武场上与一众贵胄公子当陪练的小奴隶。所谓陪练,多半就是糟蹋。一个邋遢小奴隶只凭一腔蛮力与从小受骑射贵族教养的公子们搏斗,屡败屡战,永不服输,哪怕被揍狠了,拳打脚踢,头破血流,也不坑一声,低着头,桀骜的眉眼,流露出的是不屈的眼神。他的眼神惹怒了公子们,却得到了她的青睐。但她没有像其它悲悯善良的小娘子哭喊着可怜他请求他们不要打,也没有胡乱地把他们都一通揍跑抹了世家大族的颜面护着他,她只是跟这群公子们打赌,她跟他们说,小奴隶打不过他们,那是因为他未曾得到过他们的优渥条件;她跟小奴隶说,你打不过,是因为他们恃强凌弱,但你足够强,不需要我护着,你应该自己去扳回一城。只要他愿意跟着她,跟她的师傅讨教,只要一个春秋,就能把这群人都打个落花流水。他们笑了,尽管让她试试,既慑于她平日的“淫威”,也不过认为她是胡闹,更是不把这奴隶当一回事。他抬起头,睁圆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她,她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了他额头流下来的沾到睫毛的血,他就这么跟着她走了。
来年,小奴隶果然不负玊敷慧眼所望,这群娇生惯养从小惜命的公子哥,一个又一个被撂倒,他们是服气了,愿赌服输,再不服气,他们是连玊家千金的奴隶都打不过的纨绔,怎么张扬出去都不好听。
玊敷的师傅最初问她为什么要保这个奴隶,她说:他是高贵的。父亲说有些人是没有打磨的璞玉,不能以身份高低而二视之。小奴隶的坚毅不屈,不因对手是高位者就阿谀造作,或是望而生畏,堂堂正正地,是一种难能的高贵。
后来,没有名字的小奴隶让她给自己起名,她嫣然一笑,给他赠名“逸璞”。逸璞——就是不为人知的美玉。
夜晞忽然打断,感叹道:“有些生来心气高的人,比起让人瞧不起,更受不了别人的同情,更受不了弱者或者他们自认为的弱者的可怜,如果是喜欢的人的可怜就更诛心了,这在他们看来衬托出他们的无能,伤害了那旁人看来脆弱又无谓的自尊心,拂了他们的面子。还是太自卑又自负之故。殿下……不,殿下的这位朋友,幼而敏锐,既懂得照顾他人的心情,又懂得尊重他人,处事还面面俱到,这,才是天生的高贵。”
玊敷淡漠地说道:“世家大族的孩子知书达理,总被教育高尚,霁月光风,不得嫌贫爱富,却不让他们认识到世途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正是这样容易招来些蝇营鼠窥,鹯视狼顾之人。优渥的环境有时造就教养,也造就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