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玫宠物店的同事们，包括店长一致认为林去冷着脸的时候很可怕——这不是在说她看着凶神恶煞，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了——而是说她面无表情的时候仿佛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像是漂亮的、透明的鬼。

    “小林，看什么呢？”

    好在她听到有人叫自己，很快地回过头笑起来，黑色的短发微微跳动，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人群中间了。

    林去摁灭手机屏幕，把手机扔进围裙兜里，轻描淡写地说：“哦，乐乐妈妈说还要再过两小时才能来接，让我遛寄养的狗的时候顺便把乐乐也带上。”

    “那你一会不要把奥利奥关回去了，地方不够用，四点还有两个预约。”

    “行。”她卷起袖口走进收银台后，“那我现在就得去了。”

    她利落地给五六只过度兴奋，围着她跳上跳下的小狗套上牵引绳，丝毫没有被混乱的场面影响。晒得滚烫的玻璃门上映出她模糊的脸。这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还残存着些不易察觉的青涩。与苍白的皮肤和嘴唇对比强烈的是她那几乎纯黑色的瞳孔、眉毛、短发，于是她的眼睛仿佛成了两汪深不见底水潭，美丽，冷静，却也带着神经质的活泼，与她二十出头的年龄很不相仿。

    林去花了些时间让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们冷静下来，才带着浩浩荡荡、喘着热气的狗群出门。正午的小镇晕眩而安静，所以当一阵爪子啪嗒啪嗒拍地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时，林去立刻就察觉到了异样。

    一只庞大的、毛发柔顺的金毛从草丛里窜出来，亲呢地就要往林去身上扑。林去手忙脚乱地牵着她的狗往后退，一边莫名其妙地张望着四周。眼下她正好走到路口的公交站附近，正午的公交站除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之外别无他人。

    “老板，不好意思。”遛狗回来的林去幽幽地说，“跟你讲个鬼故事——我出去的时候是六只狗，回来的时候变成七只了。”

    那只体型明显超重的金毛从林去身后探出头来，试图横冲直撞一番——不过它的项圈被林去牢牢攥着，没有机会。

    “这狗哪来的？”

    “估计是走丢的，毛打理得很好，在外面赖上我了。我用店里的微信发个寻狗启示吧，能不能先让它呆在店里，晚上我再带回去，不好意思啊。”

    店长是个性格爽朗的中年大姐，笑容满面地在金毛面前蹲下来，那狗很给面子地拼命摇着尾巴，店长十分受用：“哎哟，没事的，晚上留在店里也无所谓——这么胖！”

    她乐颠颠地跑到店内给金毛找水盆去了，林去叹了口气，薅了把狗头，忽然发现它的项圈上好像有一串数字。她赶忙把别的狗带回屋内，又回到金毛面前，解下项圈。果然，项圈上是一串电话号码，然而那项圈已经严重磨损，电话号码后面的几位完全看不清了。

    到了打烊的点，那条发在朋友圈的寻狗启示还是杳无音讯，林去从店里借了根牵引绳，打算把金毛带回自己的租屋里。带着狗她骑不了自己的电动车，只能把车锁在店门口，一路走回去。好在今晚有风，天气还算凉爽，权当遛狗了。她百无聊赖地不停试着号码——看不清的号码是后三位，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不用试够一千次也能找到狗主人，大概。

    等找到这家伙的主人一定要让那人报销话费。她咬牙切齿地想着，忽然瞥到自己身旁的电线杆上赫然贴着自己牵着的狗的照片——是张寻狗启示，启示上白纸黑字地写着：4岁半金毛巡回犬，姓名雪茄，妹妹，已绝育，于今日6.29日上午十点走失，若归还者或提供线索者重谢两万元。

    林去用中了头彩的难以置信表情盯着那几个宋体字，颤颤巍巍地开口试探道：“雪茄？”

    金毛“汪”了一声，更加剧烈地摇起了尾巴。

    林去喜上眉梢，弯腰揉了揉雪茄的头：“两万……不是，宝宝你太棒了！”说着她急忙就掏出手机，要根据寻狗启示上的电话打过去，这时雪茄突然大叫起来，她的余光瞄到路对面的路灯下有个高挑的男人，大晚上的戴着副墨镜，拿着根红白手杖——似乎是个盲人——正摸索着往路灯上贴着什么，雪茄拼命地想要挣脱绳子往马路对面冲去。

    那人听到犬吠声，转头茫然地朝这个方向望来，林去连忙带着雪茄穿过马路，看到了那人在贴的东西：正是自己刚刚看到的寻狗启示。不过这张上下贴反了。

    “嘿，”她拍了拍那人肩膀，“这是你的狗吧？”

    雪茄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它围着那人跳上跳下，尾巴都快转成螺旋桨了。年轻男人搂着雪茄，脸上的表情一下子轻松起来：“雪茄！”

    林去盯着这人狗重逢的感人一幕，松了口气的同时发起愁来。这种情况……她怎么好意思开口要赏金啊？！

    “多谢，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离这七八百米开外的一个公交站。”林去说，“放心吧，我是宠物店的，中午捡到之后就带回店里了，一顿也没饿着。”

    她打量着眼前这人。他看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留着及肩的长发，清瘦、苍白，但墨镜下的那张脸非常好看，张扬又清秀的好看。他的睫毛很长，显得一双桃花眼更加明媚。林去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张脸……她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但她自己也清楚这种熟悉感十分矛盾，因为这样漂亮的脸若是从前见过，就不可能只在自己心里留下这张似有似无的印象。

    她琢磨着，好在男人率先开口：“太感谢了，您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回去把酬金转您。”

    林去深知自己眼下应当先装模作样地推诿一番，然而她实在是太需要这两万块了，已经无心做这些假把式，爽快地一口应下：“好，加我微信吧。”

    青年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脸上犹豫的神色散去几分：“稍等，其实还有一件事……”

    他局促地笑了笑：“我刚搬过来，对周围还不熟悉，出来得又太急，其实已经……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哪了。能不能麻烦您和我说一下世纪佳苑在什么地方？”

    “世纪佳苑？挺近的，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您就和我说一声大概路线……”

    “没事，正好顺路。”

    男人笑了一声：“那挺好，放心，我是真瞎子。”

    “啊？”

    “你没听说过那个都市传说吗？最近我都在好几个群里看到有人转发。”他笑着说，“什么‘人贩子伪装盲人请求带路，把热心路人带到小巷子里打晕带上面包车’。”

    林去冷笑一声：“哥们，你长成这样，买一摄像头开个直播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了，做人贩子是不是有点浪费人才了。”

    男人愣了一下，随后说：“也对，那如果我长得凶神恶煞……”

    “那世纪佳苑是从这里过两个红绿灯右转之后再左转，你自己回去吧。“

    “好过分啊！”

    “开玩笑的。”林去说，“走吧。”

    她拽住男人的胳膊，男人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几声。为了缓解尴尬，林去没话找话地问：“雪茄是怎么丢的？”

    男人似乎早就想提起这事了，闻言迫不及待地咬牙切齿道：“我找了个人帮我早晚遛狗，今天早上那人给我发了条消息，说狗挣脱项圈跑了，然后就把我拉黑了，连在哪丢的都没和我说。”

    “什么人啊！你一会把他微信推我，我加上去骂他一顿。”林去说，“你说你刚搬过来？那可能是雪茄刚换新环境不适应，再加上又是陌生人来遛她，她有点害怕。下次还是自己遛比较好。”

    男人笑了笑：“嗯。但是，你看，我方向感太差了，在陌生的环境很容易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自己遛很容易和狗一起上寻人启事。再说……”

    他沉默了片刻，随后说：“算了。其实我不该继续养着它的。”

    “嗯？”

    “雪茄是我失明前养的，我眼睛出问题之后没办法经常带它出门，它缺乏运动，胖了很多，医生都说它得赶紧减肥，不然关节会出问题。它如果生病了我也没法第一时间发现。”

    “那什么，“林去开口，“好巧。我就在宠物店工作，离世纪佳苑很近，照顾狗狗很有经验。如果你放心的话，我可以上班前，下班后带雪茄出去散步——不过，你也得一起去，否则雪茄一开始会不适应。”

    “我也要去吗？”男人近乎惊慌地说。

    “肯定要去啊。等雪茄熟悉这周围，她自己就能找回家，你也能熟悉一下固定的遛狗路线，就不用雇别人替你遛狗了。如果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的话，雪茄还是你自己养着比较好，起码她是安全、幸福的。这年头遇到个靠谱的主人不容易。”

    “是啊。如果能有信任的人托付，我真的会考虑给雪茄找个新主人。”

    “换主人其实对狗狗的心理健康很不好，雪茄也不会愿意和你分开的，你先试试看，再和她磨合一段时间。”

    男人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好。你几点上班？”

    “八点，我六点半到你家楼下。”

    “六点半？？”男人呛了一下，“太早了吧！”

    “你起不来吗？”林去戏谑地笑着。

    “当然不是……呃，六点半……”男人咽了口唾沫，下定决心般说，“六点半就六点半吧！那就明天早上见。”

    “到小区楼下了。”林去停下脚步，“哪栋楼？”

    “诶？已经到了吗？”男人也站住，“七号——不过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进小区门之后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行，明天见——我叫林去，双木林，来去的去，你怎么称呼？我备注一下。”

    男人奇怪地犹豫了一下，随后说：“卫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