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夏天殷红如葡萄佳酿，五岁的郝酒笑常攀在树上，瘦猴似窜跳，褐绿的枝叶藏半响，鹅黄的树壁上留几朵手印，快活得简单。
白昼如焚，两层的小板房里空无一人，乳灰的漆扒在石墙埂沿上，老旧电扇吱呀呀，卫星锅盖除了几个央台寻不到有趣的童片，酒笑沉在凉席上，溺在云深山坞。
知了声里夕阳冉冉偏西，赤色一轮滴血染得漫山遍野，在低楼瓦房的独栋肢窝晕开雾红，灼灼片儿一路摧枯拉朽烧到山坡子去。
等天色暗透了，那轮玉盘也就踱到山头，像丝绸缎子上，刺绣时落了点香灰，墨色的云间烧糊一小片。镂空的窗格子，缀着小绒球的帘子隔了人与天，星星晾成的葡萄干悬在窗前，奶奶举着蒲扇唱几句词儿哄睡郝酒笑，迷糊间只听得锈迹斑斑的铁锁哗啦作响。
牙都没长齐的年纪，但他已习惯家中人的早出晚归，要强的母亲总是骑着辆张扬的摩托满县城跑业务，车兜子里装各式商品满满当。年轻的女人奔在城里时，街上的光膀子向来不加掩饰去吹口哨，办公室金丝眼镜的视线藏在浓烟后打量翻飞的衣袂，工厂制服的女人则嚼碎葵花子，碎嘴的舌根吐着“不安分”的词，没毕业的学生妹们好奇居多，寄托于摩托的轰鸣幻想条框外的生活。
而父亲在西藏跑出租，每个月听说抠抠搜搜油水都舍不得多沾，那时家里刚盖了新房，村里独一栋的双层石楼，欠了半打子钱。
橘红的夏天来了又去，像碗口底发酵一个年头的红樱子糯高粱，待醇酒涌流，酒笑上了小学，只理着寸头的小个子一例，学校门口的大爷却第一天就记得了他，妈妈轰着油门一路颠簸把小酒笑甩在铁门前的形象，很长一段时间是城南茶余饭后的谈资。
田埂上纸鸢孤飞时，上学的日头又近了。酒笑家在县城边上，隔了两条山，离了三道街，半个钟头才能到城里，奶奶会背着他，或年迈的弓身，也会偶尔拿个木篓子装，而他总是窝在奶奶背上爱做天花乱坠的梦，讲着不着边的胡话。
“婆婆，我读完大学每个月给你卡上打一万块钱!”扯着稚嫩的嗓音，孩童的豪言落在山岭间荡起回音。奶奶那沟壑纵横的脸这时就会抖起来，喉里迸出并不响爽的铜锣鼓声，好似茫茫世纪以前至今低沉的涯岩动迁，酒笑在初中学了地理才悟出这种感觉。
奶奶爱买大饼子，牛肉馅的。放学回家的山路上，酒笑总是在啃着唤为“锅魁”的肉饼，到家时也就差不多剩个包纸，薄薄一张，翻黄，手上浸着油渍，在太阳底下腻腻泛光。
邻里仿龄的，女孩居多，酒笑是在过家常的嬉戏间读到小学的，堂哥大他五岁，话总不投机。酒笑不如所谓女孩心细，表哥在大学攒钱给他买了个拉风的赛车，第二天就断了两截；酒笑也不似世俗男孩豪爽，亲友聚餐总是扭扭捏捏，天色晚了怕黑还得求堂妹捎带回家。
村口有一家小卖部，厚瓦单房，昏沉一片，住着对老人，酒笑总能在过年时看见他家有个男孩来访亲，年幼的酒笑常渴望和那个大笑的孩子玩耍，直到瓦砾坍塌，他也没能鼓起勇气。
酒笑爱请客，存的一角两毛常散出去买辣条请吃；酒笑爱玩娃娃，他和邻里女孩用洗发露给芭比搓澡，水漫金山淹了家里二楼客厅；酒笑被奶奶打了，簸箕敲在脑袋上疼得打滚；酒笑哭着向妈妈告状，说以后长大不给奶奶打钱，要奶奶讨口去；酒笑又笑了，爸爸从四表姑家里抱了一只白狗崽子；酒笑又哭了，他被锁在门外，抱着家里的小白土狗满村子哭嚎，白狗舔砥他的脸庞，酒笑家还有一条黄狗，死在了拆迁前两年。
酒笑终于还是笑了，他得了一张五元的绿钞票；酒笑不知道笑还是哭了，他觉得钞票脏了，拿洗衣液揉成了废纸，奶奶却没力气打他了。
酒笑最后站在废墟前，青苔爬上来眉头，红联子题痕落旧，推土机微风踏进来，把家里的黑漆铁门砸了个烂，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父亲和不认识的大人攀谈老电器能卖几个钱。
母亲油润厉红的厚嘴唇淡了色，酒笑也再掏不到鸟窝。
旧戏本，脸谱图册，黑夜里，酒笑看不出那抹红，然而直觉知道那艳得不能再丽了，不可收拾的火，一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枯黄的树壁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烟儿熏上紫的天，绣出大红灯笼高高挂。
那是酒笑最后一次见到这么惹目的红，红得滴血，红得落泪，红成奶奶骨灰盒上的一株牡丹，红成荒冢灰碑族氏间欲滴的朱漆名字。
酒笑搬进了白瓷水泥砖的小区里，父亲说这是安置房，政府给的补偿，酒笑不懂那些大人物能不能补偿他的小狗和老树。
母亲和没了瓦房的村里人拧成一股绳成天上镇里闹，酒笑听说是为了门面的事。
小康的大口号落下来，过去的邻里水珠儿地卷向了四方，酒笑小心翼翼地将童年每个月缠绕成绣球，藏在不同记忆的抽屉里，纠葛如藤壶的什物厘清总是费神。
家门口防盗门前，杵着蔚蓝色的水桶，屋里办置了雾青绒布沙发，嵌式玻璃吊灯闪靛翠的光，天也成了一抹沉得滴水的蓝。酒笑第一次见了智能手机，上面有几首歌，是个女人唱的，酒笑不认识她，英文名字，L开头，那首叫“Blue Jeans”的歌伴着蝉鸣响了一晚。醒过来的酒笑第一次觉得夏天大抵该是忧郁的蓝色，他英语单词都还只会说个“Hel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