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苍白,目光晦暗不明,身子单薄得如破纸一张,风一吹便破碎不堪,平铺在床上。
他瞧着眼前愁眉不展的大夫,没心没肺地笑出声,
“张大夫,你我就不必生分了,生死有命,你不必如此。我的情况如何,你便直说了罢。”
张大夫捋着那几根花白的胡子,眉头紧锁,嘴唇开了又合上,挣扎了半晌,终是叹出一口气,“你近日记忆可否清明了?”
他垂眸,似是沉思,“并未,从前的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张大夫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用说,咳血是不是更严重了?”
他喟叹,“张大夫果然医术高明,待在这边疆小城可是屈才了。”
张大夫起身,拿起纸笔“你别打趣我老头了,早些年就同你说过,不要忧思过度,你不听,如今………”他一顿,转言道“我给你开个方子。”
“张大夫不必瞒我,我究竟还有多少时日?”
张大夫捋胡子更勤了,一个劲止不住地摇头“不到一年。”
他仍一声轻笑,若清风一缕,面上并无变化,仿佛并不在意“我知道了。”
“这些时日,你可以去从前熟悉的地方,指不定能想起什么。”张大夫提起药箱,逃也似地走了,仿佛他更不愿意面对这一切,推开门,只听道“造化弄人,向来好人不寿。”
好人,他想,他并不算什么好人,他虽然忘记了很多,但他依稀记得,他辜负了一个人,彻彻底底,毫不保留,将那人伤了个彻底,这样的负心汉,活该这样的结局。
如果要问他最后这些时日还要做些什么,那便是去赎罪。他记得自己辜负的那人是镇南将军,家住汴京。
从边疆到汴京快则数日,他如今重病缠身,腿脚并不爽利,只得踉跄前行,至少也得半个月的路程。
他步步迈过横亘在路上的黄沙,寒风将他发丝吹散,肆意地飞扬,他踏的枯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缓缓走出黄沙,到了一片荒原,荒原野草茂盛,杂草丛丛,脚下清脆的响了一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具枯骨。
他蓦地移开,却踉跄地跌倒,趴到一片草丛里,他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妖冶的红色花朵,花下盘根错节,扎根的是森森白骨。
他站起身,眼前红花如海,枯骨如山,这是一片战场。
一具胸前还有几个箭身的枯骨吸去了他的目光,他头突然痛了起来。
他记起来,几个士兵模样的人说笑道:“哪位姑娘芳名怀瑾,那可是将军的命根子。”
怀瑾,这不正是他的字吗。
另一个士兵笑着附和,“对啊,将军身中数箭,嘴里还念着怀瑾,鬼门关走一趟,又让怀瑾姑娘把我们将军给拉回来了。”
众士兵起哄“将军,你就让我们见见姑娘吧。”
这时响起一道声音,虽有些虚弱,却铿锵有力,清脆爽朗“他啊,你们都见过。”
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他望向那方,只见那人同样望着自己,眸中尽是笑意。分明是笑,为什么他这么难过呢。
又逾半月,他掀起边境袅袅炊烟,终于踏进了汴京繁华。
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商贩走卒叫卖着,油纸伞,糖人,乱花渐欲迷人眼,繁华入眼,他却不为所动。
街上忽然更为喧哗,锣鼓喧天,一队红衣人出现在巷尾,为首一人,身骑黑马,威风凛凛,一身红装,身后跟着轿子,车马,孩童绕在周围,好不热闹。
不知不觉中,他早已跟上了车队,来到了一个府邸前,十里红妆,枫红满天,本应高兴,而他心底却浮起一层淡淡的忧伤。
不知缘何起,不知如何灭。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夫妻对拜。”
“我们军营里流传着一个佳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定听过,也会懂我的心意。”
他听见他的声音“嗯,我早就知道。那我便承诺,相逢与君老,岁暮共白首。”
脑海里逐渐浮现了画面,摇曳的红烛光里,那人将他拥入怀中,柔声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都只唯你一人。”
“永远也不分开。”
“嗯,永远。”
那人俯身凑近,他努力要看清那人的面貌,却终是无果。
他果然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他想,当下他要找到那个人,亲口对他道歉。
他问了身旁一看热闹的小童子,“劳驾,可否问一下镇南将军府在哪儿?”
童子挠了挠头,拧眉道 “镇啥将军府?”
他又徐徐道 “镇南将军。”
小童道“我只听过北境将军府,从未听过什么镇南将军。”
他从袖中拿了些砂钱给小童,道“多谢。”
小童推辞道“不用,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好看的人,如今见了,也算我的荣幸,又怎有什收钱的道理。”
他闻言轻笑,不置可否,但依旧不肯收回钱。
小童见状,也便不再扭捏,拿了钱,朗声道“也罢,我带你去问我阿翁,他从前可是曾经右丞相的幕僚,定是知晓的。”
右丞相,不知为何,他听到这三个字,一阵恶寒。
“有劳。”他道。
一路穿花扶柳,越过条条小径,到了一个小巷里,小童指了指树荫下一个卖画老翁,“这便是我阿翁,你问罢。”
“卖画,卖画……”老人叫卖着,转头看见二人,便停下了动作,朝这边招手“乖孙,快过来。”
他跟在小童后,缓缓走了过去,俯身一拜,“劳驾,请问镇南王府在哪儿?”
老翁似是冷哼一声,嗡声道“哪儿还有什么镇南王府,镇南王早在七年前就被圣上下旨杀了。你不是本地人吧,那当时可是轰动汴京啊,剥皮实草的酷刑都用上了。”
他怔愣在原地,竟是半天失声,天上好像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落在他眼角,冰冷而残忍地在他脸庞划过,他听到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久久,似是自我折磨一般,他颤抖着声音问“我久居山野,见识短浅,劳驾什么叫剥皮实草?”
见他反应,老翁一愣,眉间露出一丝不耐,道“别问了,就是人还
活着,皮就被剥了,然后皮里装满干……”
他不肯再听下去,“那…,那他现在在哪儿?”
老翁的不屑已经浮于言表, “现在在哪儿,我怎么知道。听说是被旧部带走了。你还可怜他不成,要我说啊,他就是罪有应得,灭了人家右丞满门,害得我们这些幕僚丢了饭碗,你去问问那些人,有几个不是戳着他镇南将军脊梁骨在骂的,他该死,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
他眼角爬上了血色,嘴里晕上了血腥味,竟再不顾老幼尊卑,是非善恶,嘶吼道“你胡说,右丞是谁,他护黎民百姓了吗?他为苍生流血拼命了吗?你们没有心,你们忘恩负义,没有镇南将军,现如今还会如此安逸吗?如此落井下石,如此恩将仇报……”
小童似是被吓到,出声哭了起来,孩童的哭声最为让人无措,他似被冷水灌顶,霎时清醒了几分。
他是如何出的小巷,他已经忘了,是走,是扶墙前进,还是狼狈地跌倒又爬起。
巷口骤然一阵马声嘶鸣,他胸口被什么猛的一击,竟是向后倒去,不省人事之前,他听到有人道“将军,马儿冲撞了路人。”
“是他……将他带回府中。”
头很痛,似乎有什么在头脑中冲撞,骤然一道天光,他睁开了眼睛,他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他记起那人出征前,那人对他说“待我凯旋,我便辞官,同你隐逸,再也不分开。”
他答“好。”
他记起那人凯旋归来时,他隐于深巷,沉眸观望,面上一抹欣喜轻卷着不舍,远处那人盔甲在身,高坐马上,万人拥和。
喧嚣过后,人群随队列远去,落寞像黄昏的硝烟,他望苍穹,晶莹在如墨的眸中晕染,霞彩攀上眼尾眼底,他唇角颤抖半天,只道出细微一句:造化弄人。
离开那日,是冬日,大雪纷飞。
他牵马西行,回眸一望,似有一人立于风雪之中,经他一瞥,那身影开始幻灭,变成万千风尘里渺小的一颗,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到最后消失在他生命里。
门打开了,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他道“好久不见。”
他仔细端详那人,原是从前镇南将军麾下。
“镇南将军他……”
“将军他对得起黎民百姓,为了彻底铲除奸佞,皇上,他也是无奈,将军他是心甘情愿赴死的。”
“他在哪儿?”他似有些固执地问。
那人闻言,神色肃穆起来,道“将军走前交代过,不要任何人知道他在哪儿,”他一顿,又加重语气道“尤其是你。”
这话像刀,生生往他心口扎,半晌,他又听那人道“没有镇南将军,就没有我北境的今天。如今我唯一心愿便是找到怀瑾姑娘,那是他的将军夫人,我不甘心他们分散。”
他喉咙一甜,竟是吐出一口鲜血来,他不顾吐出的是什么,只是央求身前的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儿,将军他,他于我有恩,我想再去看看他。”
那人一惊,忙扶住他,沉声道“你如今的身体……”
“我已时日无多,倘若我唯一的愿望便是能见他一眼,你也不会告诉我吗?”
眼前的人深吸了一口气,紧闭了双眼,半晌,道“也罢,你一直往北走,有一处别院,门前枇杷树据说是怀瑾姑娘亲手所植,将军生前十分爱惜,若是有缘,你会见到,若是无缘,你便就此作罢吧。”
门前有枇杷树,一路向北,那不就是城北旧苑。
他告别了镇北将军,去往了城北旧苑。
那里变了,离开时,门前枇杷树那么小一株,如今已经亭亭直立,参天入云了。倘若一切没有变,他们会冬日在树下埋酒,夏夜在树下饮酒赋诗,抚琴低吟,享那花前月下。可惜……
那里仿佛又没变,一切都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处处有那人的影子。
他缓缓推开门,见到门中景象,声泪俱下。
偌大庭院中,一个孤冢立在那里,周边只有杂草相伴。
他又是缓缓地走,缓缓地朝那墓走去,到了跟前,他一口鲜血喷出,扑倒在那座孤冢上。
鲜血红了碑丛,墓后残阳如血,枯草连天,昏黄残影里,一个身披盔甲的人,迈过秋草河,背负满天星,朝他徐徐走来,这身影真的好熟悉,是他吗。
他伸出那双枯瘦如柴的手,残阳淡去,光影泄出他指尖缝隙,明明灭灭,一缕席卷着夜幕的寒风袭来,那抹身影却消散了。
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方才他枕着销糜挚爱之骨的泥,牵出一觉荒唐凄楚的黄粱梦。
当初要他在泥下这人和黎民苍生中做选择,他选了后者,泥下之人七年前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有一点不同,他是二选其一,而那人是别无他选。
那人死前呢喃:为了黎民无涂炭之哭,百姓无流离之苦,无悔。怀瑾,世人都谈来世今生,今生你不肯见我,若有来世,我去寻你。只怕晨逝为暮,这人世只一遭。
他闭眸前轻语:今生枕他销骨泥,来世便同他黄粱梦罢。
世人皆期许来世,可到底有没有,谁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