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痂

    扶疏把崇吾山翻了个底朝天。

    他最先去了自己晕倒的地方,然而那里除了满地血迹,半个人影都没有。血迹旁铺着大片细碎白沙,看着像什么东西被碾成了齑粉,他没多理会。

    随后他觉得化卿可能跑去了其他地方,于是从山脚开始,逐寸逐寸寻找起来。所有的窄谷深涧,岩石缝隙,甚至连兔子窝他都趴下去掏了,还是没有化卿的影子。

    绝望在心中滋长,扶疏擦着脸颊,一遍又一遍在山里盘桓,始终一无所获。

    不光是化卿,那些山匪和道士也不见了。扶疏害怕是他们将化卿带走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没道理这么做。

    扶疏虽想不通他们去了哪里,但也没心思去管化卿以外的人。

    从清晨到日暮,扶疏的眼泪流干了,脚步却不敢停。一旦停下,化卿消失的痛苦就会包裹他,让他无法喘息。

    白衣少年的最后一句话萦绕在耳边,扶疏魂不守舍间,模糊想起月老当年的判词。

    命格孤煞之人,无亲无友,无情亦无根。倘若当真萌发了爱意,定会因这份爱意而死。红线即是死局。

    扶疏如今全明白了。

    化卿对他是什么感情,他对化卿又藏着怎样的心思。全明白了。

    可是已经太迟了。

    ……

    沉冥在绝喧殿醒来后,静坐了很久。

    脑中突然涌现的记忆让他无所适从,就像是想起许多年前的往事。可他化生于天地,出世即是神君,怎么会闭了个关,莫名其妙就多出一段童年?

    仙力探下界,青衫染血,记忆中的人分明就躺在崇吾山间。

    沉冥即刻起身。

    刚准备下去,却见一名砍柴的男子路过,小心将人背起,带下山了。沉冥顿步,稍作踌躇,转头去了天君殿。

    “玄英来了?”诸余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笑眯眯道,“你这出关的动静挺大,外面都乱成一片了。刚好,趁机让青乌把玉京修缮一遍,换个新鲜布局。呵呵。”

    沉冥没多寒暄,开门见山问:“你听说过阴烛吗?”

    “阴烛?”诸余琢磨片刻,“好像听过,说是……拿阴间的东西来供奉神仙?不过都是野籍上记载的了,不知是否可行,反正也没有凡人会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呵呵。”

    “有。”沉冥道,“麻烦尽快下令,让所有仙官自查神庙,一旦发现异物,立刻清除。另外需要修订玉京条例,给凡间神庙增设结界,禁制一切阴物入内。”

    “行。”诸余不明就里,但想来是出了什么事,沉冥才会如此严肃,“我这就让宸衷去办。他一向麻利,很快就能解决。”

    “多谢。”

    沉冥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过头,补充道:“我接下来要忙些私事,对外就称我还在闭关。仰恭殿那边,我想增设三尊神君之位,让他们替我分担殿务。仙力我会拨给他们。”

    “好啊,”诸余几乎是喜笑颜开,“我早说你该给自己添些人手了,一天天多累得慌。需要我帮你找人吗?”

    “不必。”沉冥颔首,“我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宸衷办事果然麻利。沉冥走出天君殿后没多久,就见崇吾山小小的峰顶上,那身熟悉青衫转了一圈又一圈。

    沉冥又想下去找人,但理智让他克制住了。他暂时不太适应这种陌生情感,需要时间缓缓,才能厘清见面后该说些什么。

    沉冥在原地站了许久,选择先去月老殿。

    “玄英神君?”月老殷勤迎上前,“今日怎么得空上我这里,小仙上任以来还从未见过神君大人。”

    沉冥道:“我想看看我的红线。”

    月老惊了半天,似乎不能理解这句话,好容易回过神来,连道:“好的好的,神仙的姻缘树在后院呢。请随我来。”

    沉冥来到树下,仰头望着满目红线,从中看见了自己那根。从头到尾都很光洁,没有和其他任何一根纠缠过的痕迹。

    砰!

    殿门被撞开,有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沉冥下意识抬头,却怔住了。

    来的人竟是扶疏。

    扶疏一路冲到后院,余光瞟到一道白影,瞄了一眼不认识,也无暇分心注意。他跑到月老面前才刹步,喘着气问:“我的红线呢?”

    “啊,”月老看看沉冥,又看看扶疏,“山主大人,真不巧,眼下神君在看红线呢。你去殿里喝杯茶,等一等——”

    “我等不了!”扶疏揪住他领口,怒气冲冲又问了一遍,“我的红线呢?!”

    月老不知他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茫然无措看向沉冥:“这……”

    沉冥主动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意思很明显,月老投以感激的目光,转头忙安抚扶疏:“在的在的,小仙这就找给你。”

    扶疏松开人,叉腰在一旁专注盯着姻缘树,看都没看沉冥。月老吓得手直哆嗦,匆匆忙忙翻出扶疏的红线,小心递过去:“山主大人,这儿呢。”

    扶疏接过来看了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没印记。他问:“另一根呢?”

    “啊?”月老愣了,“什么……”

    “另一根呢?!”扶疏又暴躁起来,“我在凡间明明绑了另一根的,为什么不见了?去哪里了?”

    “哦哦哦!”月老一拍脑袋,“山主大人,我先前打理姻缘树,看见你的红线和一根空线绑在一起,赶紧帮你解开了。你是不是绑错了?”

    “你解开了?”扶疏的眼神看起来像要吃人,“你为什么要解开?你为什么要乱动我的红线!”

    “山主大人,那是个空线啊!”月老慌慌张张解释,“你绑起来也没用的,只会占了你原本的姻缘……这这,何必呢。”

    扶疏瞪了他好半天,问:“那根空线呢?”

    月老诚实回答:“丢了。”

    “你……”

    扶疏拼命忍住想掐死他的冲动,原地打了几个转,最后一拳锤在树上。姻缘树一颤,所有红线跟着抖三抖。

    “使不得啊山主大人!”月老都要吓哭了,“这姻缘树要是出了什么事,小仙几条命也不够赔啊!”

    扶疏揉了揉手,一把拽下自己的红线,扔到月老手里:“丢了。”

    “啊……这,这使不得啊山主大人!”月老已经哭出来了,“这要是被天君知道了,小仙几条命也——”

    “哪有那么多使不得。”扶疏不耐烦道,“叫你丢你就丢。我不需要了。”

    他转身出了月老殿,半个字也没多留。

    沉冥在一旁安静看完全程,始终没出声。月老捧着扶疏的红线,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胳膊都举酸了也没明白该怎么做。

    沉冥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道:“给我吧。”

    月老还在懵圈中,下意识照办。

    沉冥拿过扶疏的红线,慢条斯理捋直,然后走到姻缘树下,和自己的红线缠在了一起。

    月老倒抽一口凉气:“这——”

    沉冥回身道:“你什么都没看见。”

    月老咽了口唾沫:“是,是。我没看见。我瞎了。我今天没出现在这里。”

    ……

    “山主大人,你回来了!”

    青梧从抱峰轩跑出来,蹦蹦跳跳迎他。往他身后看了几眼,又问:“化卿呢?你们这些日子去哪了?怎么一直没消息。”

    “我带化卿去找他爹娘了。”扶疏事先想好了借口,“好在找到了,他今后要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真的?”青梧很高兴,“那太好了。虽说偶尔揍不到他会想,但他自己过得开心最重要。”

    “嗯。”扶疏强行切换了话题,“你去留轩阁,帮我把冬律的养灵罐打开吧。”

    青梧掐指算了算,疑惑道:“还有段时间才到冬律呢,这么早打开做什么?”

    “打开之后就不要再换了。”扶疏的背影顿了顿,“我想去山中看下雪。”

    青梧:“?”

    崇吾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山中飘雪后不久,凡间也开始下起雪。气温降得厉害,疫病渐渐不再蔓延,死掉的人和过去的事,都被厚厚的冬雪掩埋。

    扶疏不知道疫病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知道凡间迭了几代,山神庙的香火又是何时恢复到从前。他根本不关心这些。

    漫长的冬天里,他日复一日跋涉在崇吾山的覆雪深林,去每一棵松树脚边翻找。他不太记得当时是在哪里捡到化卿,只能用这个笨办法,希望某天某刻,能突然从草堆里翻出那个娃娃。

    他偶尔还是会胸口痛。

    当时的阴煞之气留在体内,积存已深,很难逼出来。痛的时候他就停下,靠树歇息片刻,然后起身继续找。脚印叠了一层又一层,天青色身影在山间显得渺小,却好像感觉不到累。

    扶疏最后在一棵雪松前停下。

    他仰起脸,看着松树茂盛的枝叶,觉得它比其他树更加宽阔,也更加亲切。他于是在雪松脚边坐下,抚摸着树皮喃喃自语:“是你吗?”

    自然没有回答。

    扶疏安静了一会儿,轻轻抱住树干,将额头抵在上面。

    “对不起。”他盯着树根旁的积雪,“我就该听老头的话,听月老的话,把你推得远远的。我以为留你在身边就可以保护你,谁知道我才是害死你的那个人。你永远都不要原谅我。”

    有风吹过,松针上的碎雪晃了晃,落了些在他肩头。

    扶疏觉得是这棵树在回应他。说不定,当年他就是在这里捡到的化卿。

    从这日起,扶疏每天都来找这棵树,让树陪他消磨难捱的时光。有时是坐在这自言自语,有时是倚着树喝闷酒,仰头看雪,看日出日落,看星河。

    喝多是常有的事。

    扶疏酒品还算不错,不哭不闹,喝到极郁闷的时候,最多也就是抱着树,把脑袋一下一下往上撞。撞累了就躺下,时常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身边积雪又厚了一层,他躺的地方却干干净净,都被雪松遮了去。

    扶疏拍拍雪松,夸道:“好树。”

    他不知道的是,每逢睡着,他体内的黑气就像被什么牵引,丝丝缕缕往雪松的树干里钻。阴烛的煞气,病死鬼的怨气,连带着他自己对凡人的恨意,在山间静静流淌的时光中,逐渐被雪松吸收得一干二净。

    这天,扶疏在树下醒来,感觉体内无比清爽,人也舒展很多。他迷迷瞪瞪坐起来,揉了揉眼,看见面前一个高大人影。

    “臭小子,”诸余负手瞪着他,“你说封山就封山,也不打个招呼。怎么连我也关在外面了?”

    扶疏看了诸余半天,嘴角往下撇了撇,眼圈突然就红了。

    “你……你好端端的哭什么?”诸余一时有点慌。

    扶疏随手抓了把雪,用力砸他。碎雪没团起来,落在脸上有些痒,掉进领口又有些冰。诸余叹口气,在扶疏跟前坐下,放低声音:“许久没来看你,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扶疏哽咽着道:“你是好久没来了。”

    那些旧事早就过去,他此刻见到诸余却委屈得不行。化卿离开后,他以为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原来眼泪都攒到了这里,啪啪往下掉。

    诸余只好搂过他,边晃边问:“疏儿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扶疏哭得更大声了。

    “……”

    诸余四下看了一圈,明白了些:“那孩子离开你了?”

    扶疏嗓子都哭哑了。

    雪势在寒风中变大,漫山都是纷乱白絮,看不清前路。晚些时候,日头照下来,零落的雪瓣渐渐小了,视线所及都是白晃晃的光洁。

    扶疏哭累了,歪在诸余怀里,闷声问:“老头,如果失去了很喜欢的人,该怎么办?”

    “……如果失去了很喜欢的人,”诸余揽紧年轻山神的脑袋,“那个人给你留下的任何念想,都要好生对待。”

    “念想?”扶疏坐直,掌心拢起腰间的香囊,“他给我留下这个。”

    诸余看了眼,沉默片刻,委婉道:“倒也不必日日都带着。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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