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似冰澌的薄云,缝隙间透着熠熠的光。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日,褚望遥只知道肩膀处的血痂掉了许多回,那朵生意盎然的红梅早已成型。
这红梅枝子落于肩头,遮去了她往日的耻辱。
一开始,尚书府的人还回来吵闹一番,想要褚望遥回去与祝雯兰好好谈谈,可是后来的几次每每来都见不到人影,碰的一鼻子的会,后来也渐渐地不来了。
这使得近几日的凤尾阁格外的清净。
所谓人闲桂花落,也许是时节到了院子中的树花稀稀落落,不经雨打就都翩然凋谢。
要瞧着就已经初秋了,这京州城又到了换季的时候,这换季制衣的风尚也随之流行了起来。
京州城制衣的铺子并不少,可偏偏凤尾阁制出的衣物在京州时最出彩的,各家的小姐夫人都抢着来做。
或许真的是出了名了,最近来来往往的客人应接不暇,褚望遥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更是忘却了往日的苦楚。
“”日子一直这样闲恬,好像也不错。
霍凛坐在后院中的一张石桌旁,品着口中香茗,情思缱绻地望着前堂忙碌的声音。
在繁忙时,褚望遥总是衣着朴素,身上总是穿一袭素色的缎子,尽管霍凛怂了她不少华贵的绫罗绸缎,她也不曾穿过。
可就是这样一袭素色的缎子,穿在她的身上在霍凛的眼里也别有一番味道。
这可能就是人常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同坐在边上的赵卿廷,轻抿了口杯中的茶,随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就意识到他的眼神片刻不离地落在褚望遥的身上,赵卿廷顺势抬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看得这么入迷?魂儿都快跟着去了吧。”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嬉笑着。
“云珩,你这就是未娶妻,若是你的夫人也美成这个模样你也会当眼珠子似的看的死死的。”霍凛说着嘴角微扬,眼神却给都没给赵卿廷一个。
闻言,赵卿廷感受到了莫名的刺激,他愤愤地舔了舔下唇,“说得好像你娶到了一样,据我所知那中常使华家的大公子华荀可是对你这新妇颇有好感,别到时到嘴的鸭子都飞了。”
说完,他起身衣袖长挥,摇扇而去。
很明显,他是有意为之,拿出这等蝇头小事去挑衅霍凛,为的就是惹其不痛快。
事实上赵卿廷很成功,霍凛融融的笑意陡然僵在了脸上,握着杯盏的手指也好像要在上面剜出两个窟窿来。
这几日华荀来这凤尾阁的频次多得很,甚至比那尚书府的人来的还要勤。
除了尚书府的下人,霍凛最烦的就是他,拿云握雾,惯会用些哄人的伎俩。
每次来不是打着为小妹制衣的名义,就假模假势的要看看店铺的情况,这让霍凛烦的不得了,可是他又没得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华荀总是找着各种借口来这儿也不是个办法啊……
还不等他想出什么,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逐渐朝自己靠近着,等他抬头时,就见明朗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主子……”
“尚书府的人又来了,此时已经要到门口了。”
明朗说的话断断续续的,有些不清楚,但是霍凛还是一下子就听清了,这几日他对尚书府这三个字格外的敏感。
“尚书府……”他轻咬皓齿,起身便前堂走去。
“我不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倒是来得勤快。”
“主子……要不……”见状明朗还想拦着些,怎奈自己扑了个空,还差些将自己绊住。
他生怕万一这尚书府的下人看不明白眼色,在将自家主子惹急了,到时候无法收场。
彼时前堂的客人正是多的时候,他本以为褚望遥不会注意到自己,却不想自己刚迈出门口一步,就被那清澈澄亮的声音唤住。
“霍凛……”
他不免脚步一顿,又从门外收了回来,顺势转过身,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目光深邃如潭地瞧着眼前略施粉黛的人。
“你今日这么早就要回去了?是有什么要事吗?”褚望遥眸光温柔似水。
往日,霍凛都是同她们用完晚饭才会回将军府,今日这日头还未退下半寸,霍凛的脚就已经先一步迈出了凤尾阁的大门。
说起来这还让她有些不习惯。
“突然,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过会儿便回来。”说着,霍凛不经意笑了笑,宽大的手也落在了褚望遥的面颊上,用指腹蹭了蹭。
只是一刹,红晕便开始绵延,染到了耳根,脖颈间也旋即热了不少。
骄阳的照映下,这么娇绯更甚,这一次她没有后退,反倒是有意迎合着。
霍凛转身的一瞬,带过的空气绕弄着她的耳尖,让她愣了愣,没有动弹。
……
“小姐?小姐?”
听到桑枝的轻唤,她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小姐?你脸好红啊,是不是受了风啊。”桑枝歪着头,从下到上细细地瞧着。
“有吗?或许是人多太闷了。”褚望遥这是也感觉到了自己的面颊滚烫,好像有两团火在烧,用手来回贴了贴,唇角则是抑制不住地上扬。
“桑枝——昨天虹裳的绣品放哪儿了啊?”
是半夏的声音。
“来了——”
桑枝闻声赶去,独留褚望遥一人站在暖阳下。
“”霍凛,或许眼前人真的比过去更值得珍惜。
想着褚望遥羽睫微颤,迎着日光仰着头,情不禁地笑了起来。
这一霎,韶光肆意地勾勒她的衣角,将往日岁月统统扫过,却不着一丝痕迹,时过金现,或许这时的她才刚刚幡然醒悟。
待她回到铺子里继续忙活,刚到凤尾阁门口的人欲要快步追上去,还不等到嘴边的话说出来,就觉得领子一紧,随后来不及挣扎,怒骂,整个人就已经被拖到了旁边的巷子里。
砰的一声摔倒了地上。
等站稳时,他刚要破口大骂,
“你们知……”
就被眼前的人吓得汗毛直立,立即敛声,恭敬行礼。
“霍将军……”
他深埋着头,不敢去看周身寒气,如坠冰窟的霍凛,此时的他激起庆幸感刚刚的污言秽语没有说出口。
“说吧,祝雯兰这次又让你来干什么?叫褚望遥回去吗?”他言语中无不带着讽刺,垂着头,轻抚弄着掌中的茧子。
在提到褚望遥的名字时,抚弄茧子的手指稍顿了下,眼皮也随之抬了抬。
明明当时是祝雯兰亲手将人推出去的,现在又派人回来请?还真是自相矛盾,可笑至极。
“夫人她有了身孕,想请大小姐回去看看……就看一眼也好……”
下人的声音颤抖,身子则是一直弓地很深,像是一把箭在弦上的弓,随时都要拦腰折断似的。
他根本不敢去看现在霍凛是个什么眼色,只能听天由命地等着。
“身孕?”
霍凛觉唇间带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我说这些日子都没来人呢,原以为她是愿意放过杳杳了……却不曾想是另有棋子了啊……”
闻言,尚书府的下人只能将身子埋得更深些,不敢回话。
这言语中的一字一句无一不像淬了毒的针,刺在他的身上。
“回去告诉你们家夫人,她即已放弃了褚望遥,就别再派人来打扰她,且我不希望再从她的口中听到半分侮辱褚望遥的话。”
“定是不会的。”下人哆哆嗦嗦地回着话。
沉默半晌,霍凛沉声道,
“我念她是杳杳的母亲,给她三份薄面,别得寸进尺,我可不像杳杳那般好说话。”他眼尾上挑,墨黑中泛着青光的瞳仁中满满都是不可言说的犀利。
只是低沉的嗓音与周身的寒意就已经将尚书府的下人吓到了半段魂,可他不知道的这只不过是嶙峋一斑。
霍凛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收敛了脾气秉性,或许……是在与褚望遥相处的时间里吧,他教会了褚望遥如何保护自己,而褚望遥教会了他……如何做最真实的自己。
剥离这层虚伪遮掩的面具很难,那是钻骨挖心般的痛。
……
“还不走?莫不是还要我派人将你送回去?”
“不用不用……”
他慌乱起身,根本来不及去掸衣摆上的尘土,还险些左脚拌右脚,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巷子。
“主子,这件事情真的不告诉夫人嘛?万一……”
明朗有些担忧,毕竟这些日子的相处以来,他也能看得出褚望遥是一个眼睛中揉不得沙子的人,若是知道自家主子又瞒了自己这么大一件事,到时就算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霍凛有怎会不知道,可是眼下这种情况,如若此事真的传到褚望遥的耳朵里,无疑不是在雪上加霜。
他宁愿承担隐瞒的后果,也不愿将此事这么早的透露出去。
“我自有分寸。”霍凛满言满语中都是数不尽的惆怅,对此他也只能这么做,让褚望遥慢慢地去接受。
暮色追得很急,不知不觉中就已然入了夜,四寂无声,唯有当下时节的风毫不留情地灌入房中,带着帐幔浮动。
夜里的风很凉,两人坐在四方亭中还有些打颤。
池里的莲已经七七八八凋得差不多了,剩余的几枝也东倒西歪的,活不过几日。
“你今夜特意让明朗将我叫到这儿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同我讲啊。”褚望遥吹着碗中滚热的牛乳羹汤。
身上披着的灰黑的绒毛大氅,来的匆忙,她也未曾好好梳妆,穿的还是白日里的素衫,发髻也未见多余的点翠发饰,只簪着两朵小而精的石榴钗。
彼时,府里的下人都在各自的房中歇着,疏星淡月,断云微度颇有燃情的氛围。
犹豫间,霍凛略有忐忑的开口,“杳杳,你还打算回尚书府吗?”
谈到尚书府,褚望遥的神色稍顿,但很快便恢复了原样,眉眼间又染上了薄薄的笑意,“看情况吧……”
说着她心事重重地抿了口碗中的热饮,思绪却不知道已经飘向了何处。
霍凛看的出来,褚望遥还是在乎的,在乎那个将她弃之不顾的祝氏。
瞧见,霍凛垂头不语,褚望遥将抱了许久的玩碗回到了石桌上,拢了拢有些扩开的大氅,“霍将军,今日大费周章地将我请到府里来,不会就是为了问着无关紧要的问题吧。”
“我……”
“杳杳,如若哪天你知晓我瞒了你什么,你会生气吗?”他神色卑微,言语上也是小心翼翼谨慎至极。
闻言,褚望遥灵眸微垂,不可名状的神情让人摸不清,也让霍凛有些怀疑今日自己将人约来对错与否。
她消瘦如葱白的细指轻拉着大氅双边的兽毛,言辞迟疑,“霍凛,我相信你将事情瞒下来不是在害我,相较于此我不认为你还有其他什么目的。”
她笑得缱绻,可坐于对面的霍凛却半垂着头,不敢正视,目光随即落进了半尺塘中,两三点穹星落在塘面,伴着风摇曳。
夜阑,池中的莲不知在何时折了一支,漾起几阵涟漪,这一夜就连残喘的蝉鸣都显得聒噪,惹人心烦。
夷则将林钟的燥热夺了去,余下的只剩满地的萧凉。
或许是霍凛当日的话将人威慑住了,这几日竟是难得的清闲,尚书府的人也未曾登堂。
“老板,今日可还能定制衣裳啊?”男人的声音罄竹悦耳,如同拨弄瑶琴奏曲。
褚望遥一时间还未听出眼前的人,“若是制衣的话还请到后堂……”可就在她抬头的一瞬便瞧清楚了,惊呼出声“唐钰?你何时来的京州,怎也不知会我一声啊。”
她脸上是难言的欣喜之情,笑颜舒颜不藏。
随后她从后院搬了张木凳过来,笑面如花地瞧着他。
唐钰:“刚被调入京州来的,这不刚稳定下来,就来这儿找你了。”
“我就知道你定有大作为的。”褚望遥顺手将桌边的茶推了过去。
唐钰可谓是她在唐州时唯一的玩伴,白齿青眉,二人也曾一起在城外的大柳树下乘凉,捉蝉,可居诸不息,那欢愉的时光终成了飞鸿印雪。
“我这种囚身与官场的人,哪有褚老板活得逍遥啊,如今这铺子开得这么大,满京州无人不知啊。”语气顺和,满满的赞赏之意。
从褚望遥离开唐州算起两人已有半年没见了,在唐州褚望遥没少受唐家的照拂,若不是有唐家的照拂她母女二人或许早已经死在了数年的饥荒中。
那时流民似狼,人食人都是常有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仍旧会不由得引起一阵后怕。
原本在帮忙搬运布匹的明朗听到这边的动静,超他们的方向瞥了两眼,顿时将自己手中的布匹丢在了桌上。
倚门倚闾,倥偬地跑到了两人的跟前。
慌乱中丢掉的布匹也不免惹得半夏两三句的轻骂,“做什么毛毛躁躁的,这布都脏了。”
明朗顾不得解释那么多,呆愣地站在两人边上,像个木桩似的,“夫人……”
“怎么了?是送来的货出什么问题了嘛?”褚望遥闻声转头,语气柔和平稳地问着。
只瞧得明朗摇了摇头,不作声。
褚望遥虽觉得奇怪倒也没有追问。
“他刚才唤你夫人?杳杳你已婚配了?”唐钰身子蓦地一僵,眼中掠过一抹失落,声音也如坠入深泉的石头忽的沉了下来。
一向心细如发的褚望遥竟也未察觉他彼时神色上的波折变化,“是,我已婚配了,还未同你说过呢。”
说话时,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嘴角的上挑。
唐钰:“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褚望遥抿了抿唇,眸光姽婳,好似深思熟虑了一番,这才回了他。
“他……他是个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