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商寒挑了间离后殿最近的客房住下,放好行囊后便在殿内闲逛起来,熟悉一下环境。
走到正殿外,正殿上高高悬着一块牌匾,上书“明镜殿”三字,字体清秀,转角处锋芒毕显。
可能是师父写的,陆商寒暗想。
牌匾侧面又有两行小字,深有意趣:“心如明镜台,莫使惹尘埃。”
殿内总是保持着恒久的阴凉,陆商寒觉得奇怪,放出神识四下一扫。
原来明镜殿地下,竟有有地龙火脉和寒龙冰脉两条先天灵脉同时经过。
通过深埋正殿地下的阵盘调节两股灵气,地龙火脉浓郁的先天火灵气与寒龙冰脉所带的先天冰灵气相互化生吐纳,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这种刻着特殊法阵的阵盘竟能调度风水灵气,勾动天地威能。
这不仅与阵道有关,更涉及到风水堪舆之法。
显然,布阵之人对于阵道的掌握十分精妙。
法阵在她手中好似一颗弹珠,可以肆意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是陆商寒所无法触及的高度。
明镜殿有舞银剑宗主殿一半大小,却只住了她和杜如月两人,显得空荡安静极了。
陆商寒暗中鼓足勇气,悄声走到后殿。
她还有些问题,想找望舒真君问清楚。
后殿空无一人。
后殿更像小型的园林,草木山石氤氲峥嵘,冒着寒气的灵泉在假山凹陷处聚成一片寒潭,阵阵白雾腾起。
这里有许多草木,她只在玉简中见过,在灵界早已绝迹。
其中不乏毒药。
但凡沾到一点就必死无疑的那种。
而在后殿,所有草木都被养的很好。
“你找望舒真君吗?”
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童声,声音很轻,若非陆商寒听力一向很好,她都要以为自己幻听了。
扭头看了一下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人。
“这里这里,低头!”
陆商寒闻言,低头仔细寻找一番,发现和她交流的是一株……草。
草,一种植物。
这草根茎长得与寻常野草没有分别,只是顶端有一颗形如泪珠般的殷红色果实。
“你是……绛珠仙草!”
传说中能活死人生白骨的绛珠仙草,生长在灌愁海旁,五百年一结果,果实五百年一成熟。
“没错,真有眼光。”
绛珠对于陆商寒能认出自己这件事情,感到十分惊喜,骄傲道。
“你长得可真好看。”
陆商寒想伸手碰碰它的叶子,但是想到绛珠五百年一成熟,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谢夸奖,”绛珠仙草的两片细长叶子摇的可起劲儿了。
“你应该就是望舒真君新收的小徒弟吧。”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听到绛珠仙草说话,更不知道绛珠为什么知道自己是望舒真君的徒弟,陆商寒还是点点头,认真道:“没错。”
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名分,可不能忘记肯定一下!
就算对方是颗草,她也要强调一下,自己是望舒真君的徒弟!
“你也长得很好看~”
绛珠仙草有点羡慕的用叶子碰了碰陆商寒的手,对人族拥有娇嫩皮肤和纤长手指这件事情感到无比羡慕。
“要是我化形之后,能长得和你一样好看就好了。”
“一定会的。”陆商寒鼓励它,想了想又道。
“不过我长得还不算好看,但是望舒真君长得很好看,你化形的时候,可以参考一下。”
“得了吧。”绛珠仙草一下子蔫了,“望舒真君的样子,我哪敢模仿啊。”
陆商寒临时起意,试探问道:“你知道望舒真君……”
斟酌了一下用语,她开口:“你知道望舒真君是什么吗?”
“大妖哇。”
绛珠仙草回答的很干脆,陆商寒见有戏,循循善诱道:“你能看出来她是什么妖吗?”
“具体看不出来,我修为太低了。”绛珠仙草打了个哈欠,“隐隐约约,觉得像是……花?”
“花?”
陆商寒犹自震惊了一下,见绛珠仙草昏昏欲睡,忙道:“等等,绛珠,先别睡!”
“先告诉我望舒真君在哪里。”
“藏书阁。”绛珠仙草困的口齿不清。
她和这个人族聊的有点多,身体吃不消,得好好睡觉养养。
绛珠仙草已经没有动静,两片叶子耷拉下去,应该是睡着了。
陆商寒先在后殿绕了一圈,看看除了绛珠仙草,是不是还有灵植会说话。
一圈下来,大部分灵植都在睡觉,只有少部分能和她说两句。
能说话的那些灵植也都有气无力的,不似绛珠仙草那般热情和话痨。
打住想要继续探索的念头,陆商寒决定先去藏书阁找望舒真君。
她还有些话,必须要当面问清楚。
*
蹑手蹑脚的走到藏书阁,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
不敢贸然进去,陆商寒趴到窗户上,用舌尖舔破糊窗的一层薄纸,接着把眼睛凑上去,偷偷瞄里面的情况。
藏书阁两面都是落地式的书柜,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玉简、功法,纸质书和竹简也有,每一个隔间都塞的满满当当,散发着陈年累月带来的清浅木质香。
这些书不像舞银剑宗的藏书阁一样摆放的整齐划一,而是随意摆着。
可能望舒真君喜欢随手抽出一本书,就这样读下去。陆商寒想。
没有书架的两面,一面是檀木窗户,一面是通往偏殿的门。地板是光亮的柚木,擦拭的一尘不染。
她要找的望舒真君正盘腿坐在青色蒲团上,手里拿着一卷医书,身体微微斜靠在书架上。
她身旁是一个半新不旧的黄铜香炉,里面燃着宁心安神的龙涎香。
望舒真君只穿着件雪白的里衣,银发松散的挽成发髻,微敞的斜襟露出如瓷般光洁的皮肤,还有锁骨……
陆商寒看的脸上又烧起来,绯红一片。
她将这都归结于望舒真君魅力太大。
“看够了就进来吧。”
清冽的女声从藏书阁内传来,语气平淡,微带无奈。
陆商寒吓得一个激灵。
她来之前特意用了才学的潜匿身法,怎么这么快就被望舒真君发现了?
难道潜匿身法不灵了?
怎么可能!
修为还在炼气期的时候,她用潜匿身法在比武台上揍人,可是屡试不爽的!
见望舒真君已经放下手上医书,冰蓝色眼眸往自己的方向看来。
陆商寒只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叨扰”,一步三蹭的走进藏书阁。
“那个……师父……”
虽然很蠢,但是陆商寒还是强忍羞耻问道。
“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啊?”
“心跳声那么明显,也不知道收敛。你一过来我就发现了。”
杜如月淡淡扫她一眼,见她直愣愣就往柚木地板上跪坐,起身推了一个蒲团给她。
“地上凉,小心冰膝盖。”
陆商寒感激的在膝下垫上蒲团,蒲团也带着和望舒真君身上一样的味道,是平和微苦的草木香。
“怎么,有事找我?”
杜如月换了个姿势靠在书架上,抬眸问她。
被杜如月如此直视,陆商寒脑子里原本想好的措辞全乱了套,呐呐半天也说不清楚所以然。
陆商寒内心羞愤捂脸,怒吼,呐喊。
求您了求您了师父,别看我了!
再看我真的要因为心动过速而猝死了!
“心跳怎么这么快?”罪魁祸首偏偏更进一步,问道。
陆商寒只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埋了。
见原本口齿伶俐的小姑娘脸色涨红,连话都说不清楚,心还跳的飞快。
杜如月以医修的经验先入为主,认为她太过紧张了。
“慢慢来,我不急。”杜如月贴心的倒了杯茶水给她,用自己的杯子。
“喝口茶水吧。”
眼前是杜如月曾经用过的骨瓷茶盏,陆商寒心里有鬼,面上镇定自若。
“谢谢……谢谢师父。”
“无妨。”
心怀鬼胎的把茶盏挑到杜如月曾经碰过的地方,陆商寒抿了一口,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师父,我此次来,是想问您一件事情。”
“但说无妨。”
陆商寒努力鼓起勇气,和杜如月对视。
“之前的那些丹药……是您给我的吗?”
陆商寒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打赢别人。
在打赢别人之前,她只能被打,然后一次又一次总结经验,修炼。
曾经她有几十次被人打的鼻青脸肿,肋骨都断了几根。
断掉的肋骨,差一点点,就插进她的肺和心脏里去。
比武台上的明打,无人处的暗揍,被单打或者群殴。
每次陆商寒灰头土脸的回到自己的小窝,桌子上总摆着一瓶丹药,用骨瓷小瓶装着。
和她手上的骨瓷茶盏,如出一辙的质地和制式。
里面有时是治疗外伤的大气血丹,有时是治疗内伤的培元丹,还有的时候,是清理体内毒素的涤心丹。
外出历练斩旱魃时,她已是炼气巅峰修为。
桌子上整整齐齐摆着九瓶筑基丹。
这些丹药都是极品品相,宗门内只有一个人能炼制出这种没有一丝一毫丹毒的丹药。
没有这九瓶筑基丹,单凭她一个毫无势力背景的小姑娘,可能只能获得一瓶筑基丹,甚至没有。
那她不可能扛过那九道劫雷。
以及最后无暇筑基将成时,从天而降的那道紫霄神雷。
威力足以灭世的紫霄神雷当头劈下时,她一度以为自己活不了了。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是以万物皆不可能无暇。
无暇筑基是逆天而行,必然遭到天谴。
但是想到那九瓶筑基丹,想到为她而死的母亲,想到……
她硬生生扛下了那道紫霄神雷。
她被劈的只剩下一副焦黑骨架和些许烧焦皮肉,靠着残余的大气血丹,她在外休养了很长时间,终究缓了过来。
借紫霄神雷的神威重新彻底洗练了一遍□□,又加上先天水灵体所筑成的无暇道基。
再回宗门时,同辈修士,已经没有人能欺负得了她。
“是我。”
杜如月的语气一如既往,古井无波。
“为什么……”
陆商寒伪装多年的成熟稳重终于破碎,声音颤抖,眼前一阵朦胧。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自她出生以来,她所收到的所有善意,全部都带着目的。
家族培养她成为所谓大家闺秀,延请夫子教授她圣人诗书、云篆古字,为的是日后她成为联姻炉鼎,给家族带来利益。
江漓对她好,是因为她比她强,能给予她庇护。
太和真尊和流火真尊对她好,是因为现在的她,能够给宗门带来利益。
母亲为她而死,本意是想让她逃出去,能够换得和家族谈判的条件。
死亡只是个意外,母亲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很清楚,只是装作糊涂。
唯有眼前这个人……
把她捡回来不说,还一直默默关心着她。
没有一丝目的,似乎只是随性而为。
先天水灵体虽然稀有罕见,但并非难得,舞银剑宗单属性天灵根的天才一抓一大把,她并没有多么特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这些年的委屈和心酸一下子爆发。
陆商寒拼命的用手抹着眼泪,在心底命令自己不要哭,眼泪却还是源源不断的流着。
她觉得自己太软弱太幼稚了,她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
冰凉柔软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替她轻轻擦拭去眼泪。
陆商寒狼狈的抬起头,眼睛哭的红红,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杜如月微微叹息,“当初救你,实在是偶然。”
“或者说,我看到了你,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垂死挣命,一样的顽强。”
“既然救了你,我总不能放任你不管吧。”
杜如月尽量放柔声音,帮陆商寒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那……”陆商寒几近小心翼翼的问道,甚至忘记了呼吸。
“如果我变得足够强,对师父你来说,会不会更有价值?”
会不会,就不会轻易弃她而去?
陆商寒一直在想,如果自己足够强大,足够有价值,会不会别人就不会轻易抛下自己。
没办法啊。
她曾经拥有的太少了,并且还在不断失去,直到彻底孤身一人。
所以遇到太过惊艳的人,总想紧紧抓住。
就像溺水者拼命抓住稻草。
所以她疯了一样修行,拜入望舒真君门下。
明知道望舒真君救她不怀任何目的,却还是处心积虑的接近。
她也只是,想靠近自己的那束光而已。
“为什么这么想?”杜如月难得疑惑。
“你就是你啊,你为什么要对我有价值?你能拜入我门下,和我有一场师徒缘分,那我便尽心尽力的教导你。”
“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立于强者之巅,足矣,幸甚。”
说到这里,杜如月好笑的戳戳她额头:“几瓶极品丹药就能把你收买了,嗯?”
“几瓶丹药就叫对你好,那日后万一我对你再好点,你不得把自己都卖了啊?”
陆商寒吃痛的捂住额头,弱弱抗议:“才没有。”
几瓶极品丹药确实难得,但背后的那份纯粹情意,才更加珍贵。
“等明日的,明日教你炼丹。”杜如月起身看看更漏,“等你炼丹大成,自己炼制极品丹药去。再要,我可不给了。”
“天色已晚,还不去歇息?”
“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