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南城的雨。
潮湿的,闷热的,雨珠从枝叶落到地板上,还没发出声音,就会被急促的新雨覆盖。
17年的7月末,南城起了一场很大的台风。我放学前忘了给人工耳蜗充电,走到学校外的林道上时几乎已经什么都听不见,还要手忙脚乱护着耳蜗不被暴雨打湿。
滋拉的电流声和着窸窣雨音在大脑里忽大忽小的流窜,十分恼人,我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积水,对岁怀郁说,我讨厌南城的雨季。
他当时短促的笑了一声,回答了我一句什么,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的话了。也可能是根本没听见。但我还记着他当时打着伞站在雨幕里,潮湿着衣领和我嬉闹的样子。
现在想来,人的性格会被生活的环境影响,一定是有些道理的。岁怀郁于我而言,就如同南城的7月的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热热闹闹的落了一头一脸,临走时却仿佛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也留不下。
这印象跟了我很久,以至于我一直十分厌恶这样转瞬即逝的天气。直到今天杭州也落了雨,我支使岁怀郁去把阳台的衣服收回房时,意外的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套南艺的校服。我拿着那套校服,凑到鼻尖,闻出了一股寡淡的桃花香味。恍惚间我意识到,其实南城雨季潮湿的气味早就沁透了我的衣角。
那场突如其来的热雨从未停歇过。
2023年9月7日,杭州雨
纪矜言
***
“唔好再训啦!!”
纸团越课桌,精准的砸在了第三排靠窗睡觉的男生头上。
“你挡到人家同学啦,好意思咩?都快三点了还睡的跟死猪一样,你昨晚上做贼去啦?”
坐在后排的的男同学嘀嘀咕咕的爆出了一句粤语,随手把又卷起来的纸团扣在了前桌头上,“你给我!!起来!!”
午后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高一美术班的窗台,沿着地板流出一地暖洋洋的金边。趴在桌子上的安详入眠的男生昏迷一般岿然不动,死死的挡住了想要回座位的好同学。
“……哦。”人事不省的哪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见了呼唤,费劲巴拉的抬了一下眼皮,往前挪了聊胜于无的一咪咪,随后两眼一闭,又倒了下去。
纪矜言:“………”
南城夏天的雨季总格外漫长,今年的尤其特别,九月天里也下着茫茫细雨,导致他明明7月就到了南城,却没在户外待过几天。南艺的大门平时不开放,学生们就顺着种了石楠花树的小门涌入学校,纪衿言来的早,进教室选好座位后就先去做了个新生登记,回来时教室人就被堵在了过道。
后排身负重任的于志平三唤陛下而未果,唯恐再叫下去自己真的要变成侍奉起床气皇上然后被打死的大太监,心如死灰的把自己的桌子往后拖了条缝:“同学,我尽力了,你凑合过吧。”
“谢谢。”纪矜言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太礼貌,只好无可奈何的点点头,顺着窄窄的缝挤进去,差点没夹成条,忍不住叹了一句,“这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天赋异禀啊。”
于志平在后排疯狂擦汗。
“这哥是这样的,一天他能睡25小时,纯睡神。”于志平把拉后的桌子推回去,疯狂打哈哈,“抱一丝了同学,待会等他醒了我帮你砍他。”
于志平本想幽然一默,结果一抬眼看见纪矜言那张没有一丝波澜的脸,被自己尴尬的想撞墙,绞尽脑汁试图找补:“呃,那个,我是于志平,就最土的那俩字,和你旁边那个一个画室的。”
纪矜言礼貌性的点点头:“哦哦……这样。那怎么不坐一块儿?”
“我想坐后排,他不乐意呗。非说什么坐前一点在老师的光环下能少睡两觉,我日了,这第三排和第四排有个鬼的区别?就他这睡眠质量,丢讲台旁都能会周公。”
纪矜言:……
也是没谁了。
“哎别管他了,待会上课的时候叫一声就成。”于志平八卦的拍了一下纪矜言的椅背,“你哪个画室的啊?”
“我不是南城本地的。”纪矜言道。
“不是南城的?”于志平惊讶,“南艺去年不就改成了只有本地学籍的才能考的吗?”
“走关系提前转进来了。”
“哦哦……”于志平茫然的点头,心说这玩意儿原来还能提前转吗,“你外省的啊?我还以为只有舞蹈班上才有外省的。”
“对,北方来的。”纪矜言点头,“本来是想考附中的,但是……”
纪矜言刚想再补两句,高挂在黑板旁边的音响诈尸一样叫唤了起来,隐约还能看到老师在门外游走,于是干脆的转过身去,给于志平留了个抓心挠肝的但是。
南城艺术学校是专业的艺术学校,不收文化生,上课形式仿照美院附中,专业文化五五开。新学期,下午报道完后先班主任认识认识,接着就放人收拾宿舍,第二天正式上课。
班主任是文化老师,踩着点进教室,染了一头经典的黄棕发,十分时髦。
纪矜言看着她进教室先不说话,扫了一圈教室,莫名有点发毛。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他暗戳戳用胳膊肘杵了一下旁边睡的正香的同桌。
这一下正中黄心,不知道戳到了岁怀郁哪个点。他狠狠抖了一个激灵,猛地抬头,刚好和走下台的女老师撞了个脸对脸。
岁怀郁:………
周蓉:………
岁怀郁定在原位,直直的和周蓉对视了三秒,正气凛然的开口道:“老师好。”
纪矜言默默转头看向窗外,有点淡淡的后悔选了这个位置。
“开学第一天睡成这样,心态挺好的,昨天晚上梦游做贼去了?”周蓉无语一阵,把卷着书准备敲他桌子的手背到背后,“醒醒神,啊。”
岁怀郁点点头,又正气凛然的目送她走回讲台。周蓉离开他半径一米范围,刚刚还目光正直的人立刻蔫了下去,哼哼唧唧的埋怨:“吓死我了……你怎么不叫我?”
于志平幽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叫了,但您倒是醒啊?”
岁怀郁打了个哆嗦:“卧槽,你怎么在后面?那刚刚杵我的是谁?有鬼啊?!”
纪矜言看着他活宝一样丢人现眼了一圈,实在没忍住,抬手捏了一下眉心。
岁怀郁又是一个哆嗦,一抬眼,正对上纪矜言欲言又止的目光。
岁怀郁:OvO
纪矜言:=_=
纪矜言面无表情道:“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是故意装鬼肘你的,看到她手上那书没?对,要是你再不醒,它就得落你头上了。”
岁怀郁摸了摸脑袋,沉默,他本意是想活跃下气氛,没成想一不小心丢了个大的。
岁怀郁假咳了两声,强行挽尊:“不是,那个,我这是……”他看着纪矜言的眼色,默默萎了回去,“……对不起,我再也不玩抽象了。”
纪矜言有点无语,诡异的连接上了这家伙的脑回路,嘲讽道:“没人懂你的幽默,而且真有人把你当傻x。”
岁怀郁:“……太伤人了,不要这样。”
说的跟真的似的。
纪矜言抬头撇他一眼,发现第一眼他还真没看错,这人是个奇才:“你是不是走错班了?”
岁怀郁纳闷,下意识瞟了一眼门口,虽然只看见了一扇黑漆漆的门:“啊?这不是美术班吗?”
纪矜言:“我觉得你应该去高一音表。”
岁怀郁:“………”
他难以置信道:“你骂我装?”
纪矜言:“哪儿能呀,我这不是看您长的帅。”
岁怀郁不语,默然和纪矜言对视了三秒,二人各自扭开了头。
于志平一切尽收眼底,差点没憋出内伤。
周蓉刚讲完校规班纪,一扭头就看见刚才还蔫了吧唧的人已经满血复活的开始叽歪,顺手丢下去一个粉笔头:“讲什么呢这么开心?来,就从你开始吧,自我介绍。”
没挨到的书以粉笔头的形式还了回来,岁怀郁冤得脸发木,站起来恍惚道:“……高中了还有这个环节呐?”
“嗯呐,这回知道不好意思了?”周蓉看着他。
岁怀郁闭目,再次睁开的时候,眼里已然没有一丝杂念:“老师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上课说话了。”
周蓉给他噎了一下,气笑了,挥挥手让他坐下。
岁怀郁吃了一堑,后半节课就默默的支在桌上当哑巴,还了纪矜言一个清净,等周蓉下课走人了,才闷声问纪矜言:“我真服了……你叫什么名字?”
纪衿言撇了他一眼:“纪矜言,骄矜自言不可有的矜言。”
“哦哦……还挺好听的,比于志平有品。”岁怀郁心道,整的这么文艺?那我不能输,“我叫……呃,我叫岁怀郁,我怀郁塞何由开,酣酒走上城南台。”
于志平原本在后面喝水,莫名其妙被攻击了一下,感觉自己有点像路过的狗。名字土也怪我咯?
“不是,你有病吧,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居然攻击我?”他一时悲愤心中来,气急败坏的抓起了自己的同桌,“于志平怎么了?!于志平多好啊!志向高远,平凡伟大!比你那破忧郁男神好多了!来,告诉我,你觉得于志平这个名字?!”
于志平同桌是个很文静的男生,刘海长长的,看着有点木讷,一下子被薅住衣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挺、挺好的。”
于志平满意的点点头:“就是就是,你看人家的格局!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同桌沉默了一会儿:“……呃,庄咏歌。”
于志平平静的撒开了手。
庄咏歌:“………”
庄咏歌:“你看志平也挺好的嘛,哈哈。朴实。”
于是怜惜的拍了拍于志平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