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日后骑在马上向城郊徐行,谢芙桐仍难抑心下忐忑,恍如梦中。
她那天回府后立寻聂无双相商,自是得了百般鼓励,聂大小姐两眼放光,恨不得以身相替。
“去,必须去!莫说翠微山,就是昆仑山,也得去!”她郑重道:“至要紧亲近于他,得其信任!”
谢芙桐嘴角抖了抖,从走神中抽身,前后瞧一瞧,迟疑道:“他们二位呢?”
“素……哦,如烟姐姐不便现身,二哥拦着没让她同我们一路,安排去了别处。”
卫珏打马近前,撇撇嘴,“至于那位严兄,吵着要陪去护花,切,还不知道谁护谁呢!”
“如此。”谢芙桐点点头,抬一抬肩上画筒,若有所思。
“三郎这是带了什么?背着怪沉的,莫如交予小厮保管。”
自那日鸿鹄楼内,谢芙桐豁出去一番高谈阔论兼怒怼了严某人,卫珏似是对她青睐有加,嫌叫小师傅生分,熟络地喊起三郎来。
谢芙桐笑着摇摇头,抚一抚画筒的栓绳,想起如烟那天私下嘱托。这看似柔弱的女子,但凡提到妹妹玉茗,即刻变作一只露出利爪的母兽,眼中却满是哀愁。
玉茗,真是个很美的名字。
可是……
她仰首望向前方马上那道颀长身影,愈发琢磨不透,他何以邀自己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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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万千之际,甫一抬眸,满目青翠已扑面而来。
翠微山向来是踏青胜地,只见垂柳依依处,文人雅客、仕女妇人三五成群,以柳枝撩起河水泼洒在手臂脖颈上,取其涤污秽、驱邪气之意。
也有在林中搭起秋千架的,少女们衣袂飘飘迎风而立,有胆大的几乎将秋千打到半空那么高,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天上自在飞翔的纸鸢。
河两岸欢声笑语随风传来,谢芙桐瞧着有趣得紧,随卫珝兄弟二人下马向河畔行去。
翠陌春归,平莎茸嫩,一步步踏在湛碧草地上,脚心有绵绵之感,忽闻身畔有人轻声道:“蒙小师傅不弃,今日愿助某一臂之力。”
谢芙桐汗颜,抿了抿唇,“公子抬爱,若能为如烟娘子略尽绵薄之力,幸甚……只不知,在下究竟能做些什么?”
“那日在鸿鹄楼,谢师傅为了素不相识的女子不畏强人,直言相争,故而生出与小师傅相交同行之念。”
谢芙桐思忖片刻,认为这个缘由让人颇为信服。
她对着卫珝右颊隐隐的笑涡觑了两眼,心道谢三郎在他心目中定是个好打抱不平的侠客义士,就像说书先生惯常讲的“义薄云天”,不由连连颔首。
卫珝侧过头见她满脸正色,面颊笑涡更深了几分。
说话间,二人眼前出现一处小小陡坡,布满青苔杂草,状似滑腻不堪。
卫珝身形微动,脚尖轻点便踏上平地,转身见谢芙桐依样画葫芦,掀起长袍下摆正要朝前跳。
“小心!”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将手伸到了她面前。
二人皆是一怔。
这是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匀净纤长,指腹上结了薄薄一层茧,显是长年弓马习武所致。
错愕间,谢芙桐一双晶莹澄澈的眸子盯住这摊开的手心,似乎看得有些呆了。
春风拂过柳絮花雨,吹乱了鬓边发梢,卫珝垂下的眉睫轻颤了颤。
眼前俊美无俦的少年迟迟没有回应,他的掌心不知不觉微微沁出汗来。
“……咦?”
只见谢芙桐纤眉皱起,伸出手虚指了指卫珝手掌心正中一处疤痕,那疤痕形状可怖,边缘已略微模糊,显是旧伤。
这一指虽未相触,皓白指尖带起似有若无的风却撩得卫珝掌心一阵酥麻,他只觉心中一震,赶紧收回手负于身后,目光急急避开眼前人的视线。
谢芙桐顿时会错了意,以为自己失礼于人惹恼了卫公子,便有些讪讪的,撩起下摆向前一跃踏上平地,立于卫珝身畔,忍不住仰起头张他一眼。
“小师傅瞧着体虚身弱,身手却如此矫健,叫人白白担心一场。”卫珝以拳抵唇,掩饰着轻嗽几声。
谢芙桐秀眉一挑。
跨了个坎,这就矫健了?还有,她瞧着体虚?身弱?江夏多山,打小她就跟着爹爹漫山遍野地跑,跑赢了还有零嘴吃,这话若叫她爹听见,必要不乐意。
不过这些不好对旁人多言,她矜持一笑,姑且认下了“义薄云天但体虚身弱”这个名头。
心中念头一转,想着方才失礼须得找补几句,轻咳一声笑道:“公子一番拳拳盛意,在下心领,只是男女……呃,男男……授受不亲……公子?”
许是错觉,谢芙桐见卫珝眸光一紧,挺拔身形似轻晃了晃,旋即识趣闭嘴。
幸而前方已有卫府仆从笑迎上来,众人便也不再多言,到得河畔只见“赏春筵”已布置妥当,一幅宽大烟罗纱铺于草地上,竹编的匜盥杯盂等游山具样样齐全,静待公子们“入席”。
“扑棱棱!”
猝然之间,变故陡生,忽听几下闷响,半空蓦然飞来一物,不偏不倚重重砸在“席面”上。
顷刻间茶壶酒杯俱倾翻在地,有只黑漆描金桐叶纹食盒骨碌碌直滚下河,砰一声溅起大朵水花,漂在河面上荡远开去。
“卫二郎,好风雅,好情趣啊。”
数名华服青年带了群跟班从河岸另一头晃荡过来,俱已除去外裳,束发窄袖作胡服打扮。两名小厮躬身小跑几步,扒拉开杂乱器物将“肇事”罪魁抱走,原是一只鞠球。
为首之人长了双吊梢眼,还未开口就带三分讥诮,对着地上狼藉冷哼一声,抬头瞧见谢芙桐,眼神登时一变。
卫珝见状,不动声色跨前一步,半边身子挡住他的视线。
那人眼珠一转,似是自以为勘破什么秘辛,脸上讥诮之意更深。
“多日不见,倒要给寄奴道喜啦!”
卫珝默了片刻,面上不动如山,“广宁郡公说笑了,珝何喜之有。”
广宁郡公刘峪嘿嘿一哂,身旁一名身着银袍箭袖的青年语带好奇,“寄奴?哪个寄?”
“寄奴是他的小名儿,这我可清楚得很。”刘峪歪着嘴狞笑一声,“父王从前看见路上什么赖猫死狗都要发善心带回府去,收留卫二那几年,他也曾做过我家的好弟弟呢。”
顿一顿,拉长了声调道:“寄者,寄人篱下的寄也——”
在场众人多少都听说过卫珝幼时为先王所救收为养子的故事,这广宁郡公乃先王幼子,自然便是卫二曾经的养兄,当即嘻嘻哈哈笑作一片。
谢芙桐心中一动,悄悄抬眸望向卫珝,却看不清他神色变化。
寄人篱下,这悬在她头上的四个字,竟也能原封不动用在这看似风光显贵的高门子弟身上。
她不由得忆起初见卫珝之时,从他温雅和煦的眼眸深处,窥见的那抹若即若离。
银袍青年手中折扇一敲掌心,似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嗐,这寄人篱下可不大好听,大伯父若还在世,听见这话又要吹胡子瞪眼。堂兄还是少来刺人,看在小弟面子上,大家和和气气的啊。”
他相貌堂堂,一脸正色直言相劝,谢芙桐敛了敛思绪,倒觉得他比那什么广宁郡公要顺眼些。
“面子?”卫珝轻嗤一声,对那青年不冷不热道:“郡公爷真是好大的面子。”
谢芙桐闻言一怔,却听卫珏凑到她身边耳语,“这穿银袍的就是庐陵郡公,刘崇。”
……竟是他?!
她呼吸微滞,不经意与那庐陵郡公眼神相接,对方眯了眯眼,勾起唇一笑,竟大大方方朝她作个揖。
想到如烟姐妹,谢芙桐只觉他两瓣红唇似沾满鲜血,心头猛地一缩,脸色骤变。
有郡公府跟班跳出来斥责卫珝无礼,刘崇唰啦打开折扇轻摇几下,笑着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倒是我打了岔,方才广宁堂兄说什么?哦,要给二郎道喜来着,不知究竟喜从何来呀?”
话题仿佛回旋镖一般圆了过来,众青年带着看好戏的神情望向刘峪,他也不卖关子,阴阳怪气道:“自然是大喜。”
说着朝卫珝身后努努嘴,“这不,不声不响纳了个小官人,还不是大喜么!”
“妙极,妙极,郡公爷好眼力,果然大喜啊!”
“啧啧,雌雄莫辨,真乃个中极品。卫二公子,可喜可贺!”
“这小官人方才看着倒是面嫩,也不知是个清倌儿,还是……哈哈哈……”
众人纷纷附和调笑,见卫珝一派沉默,愈发肆无忌惮。周围游人被喧哗吵闹吸引,有意无意驻足张望过来,渐渐竟也围了十数人。
谢芙桐这些时候同那群工匠伙计打交道,隐约也听过几句半通不通的荤话,顿觉脑袋里嗡地一响,不由自主痛骂一声:“下作!”
“何人如此大胆!”刘峪脸色一变,吊梢眼中闪过阵阵阴狠。
谢芙桐气得指尖发抖,有些后悔未能沉住气,只紧咬后槽牙生生忍住,忽见头顶移过一道阴影。
原是卫珝干脆将整个身子都遮在她眼前,他本就身量颇高,此时愈显得蜂腰猿臂,岳峙渊渟,谢芙桐抬起头,堪堪瞧见他脖颈后绒绒发梢。
也不知他用的什么香,她鼻端萦绕一股松柏清馨久久不散,剧烈的心跳这才缓和些许。
“倒是我不好,惹得堂兄又信口开河,行了行了,都散了吧,大家伙和和气气的啊!”
刘崇摇摇头,状似无奈,“二郎莫要放在心上,人这一辈子嘛,还是追随本心,开心要紧,你说是吧?”
“可不就是追随本心,浪个够本么!”刘峪冷笑数声,抬起下巴用鼻孔看着卫珝,“你小子平日里假正经,上回还敢在王兄面前告我黑状,今儿个怎么着,葫芦锯了嘴?哑了?!”
他越说越气,竟毫无顾忌大步走上前,伸手要去抓谢芙桐的肩膀,嘴里还不干不净。
“你把这亲亲小官人藏这么严实做什么!好坏也算是弟媳妇,让他也陪咱爷几个乐呵乐呵——”
“哎哟!”
须臾之间,周围看客的惊呼尚卡在嗓子眼,广宁郡公爷已闷哼一声,一个大力扑倒摔了个狗啃泥,连谢芙桐一根头发丝都没摸着。
谢芙桐只觉眼前一花,待定了定神,却见卫珝牢牢反扣刘郡公一条胳膊,膝盖顶着他背脊死死压在地上,那张原本盛气凌人的脸朝下埋在污泥里,分毫动弹不得。
看客群中有牵了西施犬的,小家伙不知怎的一时兴起,迈着小短腿忽哒哒跑到郡公爷身边,仔细嗅了个来回,忽而一脸痴相抬起条后腿,吓得狗主人赶紧上前抢它回来,抱手里退到边去。
事出突然,众跟班俱大惊失色,纷纷撸起袖子呼喝着要上前捞人。卫二公子一个眼刀甩过,三月春风立时化作二月朔风,草台班子冻得一哆嗦,聒噪声势就弱了下去。
有身手强些的护卫待要硬着头皮上前,瞅见卫三公子负手而立皮笑肉不笑,脸上分明写着“惹谁也别惹我老卫家”,当即腿上打飘飘,进退两难。
卫珝对这些浑不在意,一门心思只压着啃泥郡公,小擒拿的姿势标准又优美。他也不怎么横眉冷眼,神情话音都淡淡的,半分不像在揍人,倒像与友人赏景闲谈一般。
“可服?”
“呜呜呜呜……”
“不服?”
“唔唔唔唔……”
众人见状皆是嘴角一抽,蹙眉的蹙眉,皱鼻子的皱鼻子——您倒是把人先从泥里抠出来再问呐?
“二郎,看我面子……不,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你就放过堂兄这一回吧。”
刘崇赶紧打个哈哈,“他嘴上不饶人,你手上不饶人,若真捅到殿下面前,大家都落不到好不是?”
谢芙桐心中一紧,只见他话里话外将吴王抬出来,许多看客神情明显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