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小郎君看上去斯文怯弱,说话竟如此直白不客气,看客们一阵骚动,不论是支持哪一边的,无不面露惊诧。

    “所谓当局者迷,我这位小友所言,正是在下心中所想,还请郡公爷认输吧。”

    卫珝眼见刘崇眸中闪过一丝杀意,轻轻伸手一勾,将谢芙桐再次捞回自己身后。

    “我一早就说了,二郎当真爱讲笑话。”刘崇眉梢唇角俱往下垂,语调森然,“只不过这说笑也得有些分寸,便是二郎自幼失恃没有亲娘教给道理,当也不必我来教吧?”

    小赌怡情的风雅消遣呛上浓浓火药味,原本还纷纷调笑的看客皆告噤声,只有先前提出“认输磕头”做彩头的小公子年少气盛,当下帮着腔恶狠狠道:“二公子若嫌丢人,让这小郎君替你也行,认个输,磕个头,说不得再‘汪汪’叫个几声完事,省多少口舌!”

    卫珝拂一拂衣袖褶皱,垂眸道:“小公子叫得倒是好听,吾等自愧不如。”

    “噗嗤——”

    这话分明声量不高,却刚好传入在场看客耳中,诸人不禁掩口而笑。

    “这又是哪门子废话!什么好不好听……”

    那小公子隔了片刻转过念来,脸色瞬间转为酱紫,竟突然从靴子侧袋抽出把金光灿灿的匕首,胡乱挥舞着朝卫珝冲过去。

    可这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够瞧,不知谁中途伸出条腿一绊,又多了个狗啃泥不说,他两只鼻孔霎时飙出红艳艳的鲜血,竟气得哀哀哭起来。

    刘崇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按捺火气转向卫珝道:“今日这场闹剧当真是够够的,好不好的,还请二公子给个准话,来日万一传到殿下或是国太夫人耳中,也好有个交代!”

    “何当借寿长春酒,只恐茶仙未肯容。”

    谢芙桐捡起地上残余的山茶花瓣轻轻抚摸,手指间犹有余香,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需给国太夫人一个交代的,恐怕是郡公爷您才是。”

    “我的茶花!”

    未待刘崇作何反应,突然响起一阵尖声惊呼,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先前那扶着壮汉兄长哭泣的少女。

    她红着双眼,颤抖道:“国太老夫人供奉茶花娘娘,我摘这山茶花正为返家日夜祈福,谁知……谁知郡公爷竟狠心将它们射杀。”

    这话说得仿佛茶花是有血有肉的生灵一般,却并无人反驳,在场众多女子相互看一眼,迟疑着纷纷点头。

    山茶向来被视作长寿吉兆,“树之寿有经二三百年者,犹如新植”,国太老夫人孙氏酷爱此花,虔诚供奉茶花神,下令不得对茶花有半分蹂躏,此乃整个吴国闺中女子皆知之事。

    刘崇身为男子,于此等闺阁之事不甚了了,怔了一瞬之后,怒指谢芙桐,“你!是你故意从那么些花堆里挑拣出茶花来,陷害于我!”

    “在下怎会知晓,郡公爷竟敢违逆国太夫人之意,打的是射花的主意?”谢芙桐摊摊手,面上一派无辜。

    卫珝冷笑一声,“谁能想到郡公如此不把国太夫人放在眼里,论理您自幼有亲娘教给道理,敬尊长这般浅显之理当烂熟于胸。说不得改日面见殿下时论起来,便是郡公不知国太夫人供奉茶花娘娘,莫非令堂也不知么?”

    一番话把刘崇闷得吃瘪,无他,只因他亲娘同国太夫人向来不对付。

    先王身处草莽之时,一直被几个弟弟刁难欺负,国太夫人年轻时也跟着没少受妯娌的气,刘崇他娘即是挤兑大嫂、妯娌相争的个中翘楚,故而如今在国太夫人面前只得夹着尾巴做人,日子不大好过。

    刘崇行事暴虐荒淫,唯独对母亲百依百顺,他看卫珝神色不似说笑,为免亲娘再妄受什么磋磨,咬牙道:“既如此,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认栽便是!”

    说完便一撩衣袍下摆便要屈膝,卫珝即刻伸手一拦,刘崇欣喜抬头,“二郎……”

    “怎敢当真受郡公爷一跪呢,岂不是折杀了?”卫珝眼角含笑,看一眼身边人。

    谢芙桐取来自己的青竹画筒,小心翼翼抽出里头一幅画轴,走到焦枯柳树下坟茔旁,抬头看看,似有为难。

    弦歌走上前来朝她一拱手,接过画轴,足尖轻点数下,不费吹灰之力便把画轴挂在了柳树上。

    他翻身下树时手指一拂,画卷徐徐展开垂落,一幅美人图顿现在众人面前。

    美人亭亭玉立,头戴银狐冠,身披红斗篷,风帽上绒绒的狐狸毛衬得小脸清艳动人,眉心间一颗红痣更添落雁之姿。

    此画笔触细腻,画中人栩栩如生,众人从衣着打扮上认出是明妃昭君,不禁啧啧赞叹。

    “郡公爷今日一拜,却非拜我,而是她。”

    依着岁时花信,十二月令各有花神,刘崇一怔,回过味想起民间奉昭君为山茶花神。

    他曾见过吴王宫内藏昭君画像,此时远远看去似觉面容略有不同,却也未多想,琢磨着向花神磕头总好过给卫二磕,也好当众表明从未不敬国太老夫人,两全其美。

    当下朗然一笑,施施然朝着画像跪下,规规矩矩行了全礼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后又多拜几下,才发现画像近旁即是坟茔,坟里也不知是谁生受他三个响头,只觉一阵晦气。

    回过头,只见卫珝神色有些古怪,似喜非喜,似愁非愁,即问道:“二郎说是一位故人埋骨于此,也不知是哪位先贤,得二郎记挂?”

    一抹浅淡的笑意爬上卫珝唇边,他轩眉一挑,“并非什么先贤大家,只是个年方十六的女子,此处是她的衣冠冢,刘郡公替在下好好致祭了一番,吾心甚慰。”

    在场诸人倒吸一口凉气,郡公府跟班无不瑟瑟,果然窥见刘崇黑云覆面,气涌如山,蓦地将目之所及跟班小厮尽数推倒在地,砸烂了所有游山具。

    尚且不解气,他冲上去狠狠飞起一脚踹向那座坟茔,却被卫珝轻轻一掌拨开,只扬起大团沙尘杂草,反迷了自己的眼,呛咳了好一阵。

    他发梢散乱,双目赤红如血,指着卫珝鼻子,“好你个小杂种,竟如此羞辱于我!你,你等着瞧!”

    谢芙桐被他吃人般的目光扫过,丝毫不惧,反觉阵阵兴奋,待见刘崇带着一大堆跟屁虫拂袖而去,朝着卫珝嘻嘻一笑。

    这一笑如清风明月入怀,卫珝心中砰砰一跳,却听她问:“就这么放他走了?”

    “自然不是。”卫珝为她的笑意所感,轻声道:“那厮向来自视甚高,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向一个无名弱女结结实实磕头的滋味,够他生受一阵子的。”

    “至于日后,呵,日后他就会发现,磕头,已是最便宜,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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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西垂,云霞浮沉,连片的紫金红将天际层层渲染,透着一种诡异的艳丽。

    谢芙桐眯起眼望望天边,忽而生出一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心下不由得笑了笑,默默踩着地上长长的影子向聂府行去。

    到得锦溪街,却见小花在门前翘首以盼,见她一袭男装,笑嘻嘻唤了句“表少爷”,二人玩闹着回了梨香小院。

    小花是奉了聂无双之命专程来等她,刚拾掇停当待去青蘅苑寻无双相商,就有侍女来请,却是聂家主母徐氏身边的人。

    沿着夹道一路疾走至庆余堂,主屋正室雕梁画栋,富丽轩雅,谢芙桐抬头看一眼门楣,不免生出些忐忑,生怕一言一行落了什么口舌,夫人才会此时来唤。

    她垂首敛目步入西梢间暖阁,向端坐在上首罗汉床的徐夫人问过安,才发现聂无双也在场,侧座中另有名娇艳妇人,正转着一双美目笑吟吟盯着她。

    谢芙桐略怔了怔,只听徐夫人缓缓道:“胡姨娘说要向你致歉。”

    “可不是么!”那妇人站起身拉住谢芙桐一只手,亲亲热热道:“表姑娘莫要气恼,原谅妾身这回才是。”

    “不敢当……却不知,姨娘此话怎讲?”胡姨娘看着娇柔,力气倒不弱,谢芙桐一只手死活抽不回来,心中亦是百般不解。

    徐夫人似对眼前一幕无所知觉,只从马蹄炕桌上取过茶盏轻轻拨弄,聂无双憋着一股气,粗声道:“姨娘说她那表姨妈得罪了你,故而深表歉意。”

    谢芙桐已被胡姨娘强拉着坐到她身边,脑中转了几个弯,这才捋清楚说的是那陈婆子的事。

    自那日闹了一场,陈婆子打了顿板子叫赶了出去,可她并不是那等无家可归之人,回自家小宅子由着儿子奉养天年亦是寻常之事。

    思及此,谢芙桐笑道:“姨娘说哪里话,那日同陈大娘生了些龃龉,照着府里规矩料理便罢,我对姨娘并无丝毫怨怼。”

    “表姑娘人物这般俊俏,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如此这般,妾身也就安心了。”胡姨娘抽出条细细的丝帕擦眼,语气里带了丝哽咽。

    谢芙桐终于抽回自己的手,闻见帕子上浓浓脂粉香气,不由得皱皱鼻子,却听胡姨娘接着道:“我那表姨妈性子虽粗俗鲁莽了些,可幸心思简单,你若待她好,她也便待你赤诚,是再爽快不过的一个人。”

    “如此,甚好,甚好。”谢芙桐满头雾水,只得敷衍着点点头。

    聂无双秀眉紧皱,“姨娘究竟想说什么?”

    “唉……”胡姨娘放下帕子,捋一捋衣襟上杨妃色穗子,正色道:“妾身的意思,表姑娘日后做了我那表姨妈的儿媳,虽说是填房,可有享不尽的福气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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