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日一大早就艳阳高照,前夜细雨绵绵落了半宿,水汽蒸腾上来,赶早上工的人们额角沁出浮汗,虽是暮春时节,竟已有几分初夏的味道。

    谢芙桐轻巧跨过个小水洼,踏进天宝阁大门,兴冲冲道:“小六!今日多位主顾要来取货,你可得……”

    后半截话卡在嘴边,柜面前三个人齐刷刷朝她看过来,伙计小六子站在他们身后,平日惯爱嬉笑的脸皮耷拉下一半,直冲她摇头使眼色,嘴唇一张一合似在说些什么。

    “有……麻……烦……”谢芙桐辨了辨他的唇语,抬起眉毛瞅一眼朝她走来的三人,心道瞧这阵仗确像是大麻烦。

    她走上前对着其中一名年轻妇人客气道:“大姐,你们可是来取长命锁?验过货让那位小伙计替您包装好即可……”

    “你个丧门星!赔我孙子来!”

    “好你个黑心肝烂肚肠的!坑了咱家白花花的银子,还不赶紧着赔钱!赔钱!”

    那妇人未及说话,身旁老汉并老婆子嚷起来,妇人待要劝阻反被推搡几下,又骂她守寡回娘家把霉运传给弟弟侄儿云云,旋即红了眼眶,举起袖子掩面欲泣。

    谢芙桐瞪大双眸,脑筋一时别不过来。

    她记得这户人家上月来预定银锁、银手镯等物,一家子喜上眉梢说家里媳妇快要生了,算命先生料定必是男胎,可现如今突然说什么赔孙子,莫非……

    “你家弟媳妇可已顺利生产?可都……安好?”谢芙桐心里咯噔一下,趁店里伙计将两个老的拦住,悄悄问妇人。

    “生了,母子平安。”妇人觑一眼犹自口沫横飞的老两口,白着脸道:“只是,只是生的女孩儿。”

    谢芙桐长舒口气,拱手笑道:“恭喜恭喜!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好个屁!”

    那老汉也不知哪来的蛮劲,猛地挣脱伙计拦阻,指着谢芙桐鼻子,“我家老婆子说了,你男生女相不吉利!就因为你碰了我家的长命锁,我孙子生出来竟成了个不带把的!你赔我大孙子!”

    “哎呦喂天老爷哎,生了个赔钱货,哪还使得上这银锁银镯子哟!”他家老婆子一屁股坐地上哭天抢地,“你个黑心短命鬼,赔我乖孙,赔我银子来!”

    此二人……有疾否?谢芙桐紧皱眉头盯着他们扭曲的面容,不禁腹诽。

    眼看那不讲理的老汉就要冲上来揪脖领子,她哪能让人得逞,当即身子一矮,猫着腰刺溜从他胳膊下钻过去,老头两只手合围一抱,径自趔趄扑了个空。

    谢芙桐一腔愤懑之中生出些许得意,待要讥讽几句,才抬起头来,舌头却好似打了兰花结。

    “呃,那个,公子……”

    卫珝赫然立在眼前,他今日穿得颇为亮眼,头戴紫金冠,身着同色冰梅纹薄锦袍,比之平日素淡打扮,倒更衬出几分富贵公子的派头。

    数日不见,他似是黑了些,精神倒还好,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定定看了她一歇,笑意仍像初回相见那般温雅又捉摸不定。

    “三郎身手不赖!”卫珏今日仍同兄长焦不离孟,大剌剌一击掌,咧嘴笑道。

    谢芙桐扫一眼他二人身旁的不速之客,自谦道:“揪脖领子这回事么,一回生,二回熟。”

    “不敢当,不敢当……”严某人陪着满脸和善的笑,一个劲举袖擦汗。

    正经生意上门,何况是大主顾,店里伙计纷纷卸下看戏面孔,打发那几人离开,老两口见闹不出名堂,究竟歪理站不住脚,啐了几口抢过银锁银镯悻悻而去。

    那年轻妇人待要支付剩余货款,解开荷包掏摸,只翻出些散碎铜钱,羞得满面通红。

    “记我账上。”卫珏笑嘻嘻探头过去,“府上弄瓦之喜,算作随礼便是。”

    众人目送那妇人千恩万谢告辞而去,因掌柜不在,谢芙桐便做主相邀至雅间落座,商讨正事。

    “这几幅寿礼花样,请公子过目。”谢芙桐本还有些闷闷的,展开画稿,脸上又生出些神采。

    卫珝等人看向手稿,只见画中扁方、胸针、领扣等成套首饰,华丽夺目自不必说,镶嵌的花样姿态柔美,色泽艳丽,细细瞧来乃是萱草。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卫珏吟咏数句,赞道:“萱草向来唤作慈母花,三郎有心了。”

    谢芙桐见卫珝颔首,抿抿唇道:“正是,一则喻着慈母,向令堂贺寿颇为合宜。二则……二则,白乐天诗中有云,‘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聊增一枝忘忧草,愿公子……”

    “嘿呀!没想到小谢有如此能耐,倒是老严我从前看走了眼,失敬,失敬!”

    方才卫珏几人谈诗说画,严三半懂不懂,一句也插不上,搜肠刮肚才酝酿出这几句放诸四海皆准的恭维,只顾拍着桌子击节赞叹,打了岔竟也未察觉。

    卫珝原本揪起一颗心,于谢芙桐最后那番话想听又不敢听,叫这么一搅和,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默了片刻道:“小师傅画作出神入化,寓意上佳,依我看便照此锻制即可。另,严兄今日前来,却是有要事同小师傅相商。”

    虽说话到半截被打断,谢芙桐倒不以为忤,挑起眉不解其意,严三见终于轮到他的场子,清清嗓子一五一十说来。

    他绘声绘色口若悬河,谢芙桐先是面露欣喜,继而愣怔片刻不知在思索什么,忽而脸色有些黯淡下去。

    卫珝观其眼色,忖度其心思,待严三停下来喘口气,轻声问道:“小师傅不喜?”

    座中三人齐齐望向谢芙桐,她抠了抠手指,茫然一笑,“严三爷一番美意要替在下开铺子,本是受宠若惊,喜出望外……”

    “你帮了如烟大忙,这些值个什么!”严三大手一挥,“不拘是开个裱褙铺金银铺彩帛铺,能挣钱就行,老严我——”

    谢芙桐摆摆手,“在下原本亦视开铺子当老板为平生宏愿,可现下,我还未想好……”

    前有命运多舛的如烟姐妹,有像小花一般吃打吃骂的小丫鬟,今有这守寡就要受气的女子,才一出生即不受待见的女婴,还有女婴的母亲……

    她忽而生出痴念,当老板,对这些苦人儿能有何益处?亦或,当什么样的老板,才能对她们有益处?

    严三不明所以,“当老板,不就为了挣钱么?我看小谢你也是一心求财之人,莫非忽然转了性不成?”

    谢芙桐支着下巴,半晌摇了摇头,决定不让这惆怅迷惑的情绪困住自己,姑且先处置另一桩迫在眉睫之事。

    她抄起茶盏润润嗓,正色道:“二公子……九渊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那日下翠微山时,卫珝让她莫要拘谨,只以表字相称即可。谢芙桐知晓卫珏表字稚圭,亦听他提过大公子卫琅表字伯衡,二者皆从玉,虽好奇卫珝为何以九渊为字,却也不好多问。

    卫珝不意她如此郑重,不禁失笑,“贤弟言重了,但说无妨。”

    他嘴上招呼“贤弟”,心尖忍不住狠狠一颤,却仍状似自若,只见谢芙桐仰首道:“小弟有个表妹,想同九渊兄见上一面。”

    --

    月上柳梢头,静谧夜色中忽而响起“嗵嗵嗵”一阵脚步声,卫府花园子里休憩的鸦雀蓦地惊醒,咕咕呱呱不满地扑扇翅膀,挪到别处继续安眠。

    卫珏一脚迈进中庭,忍不住揪下根柳条对着空气挥打,气鼓鼓嚷道:“真是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说来他今日确乎受惊颇深,先是在茶楼初见梳着流云髻、化了桃花妆的聂大姑娘,于惊艳过后,惊闻此乃谢三郎表妹,再惊闻她竟正是刺史府聂家大小姐,也就是二哥的议亲对象!

    可更惊人的还在后头,他原以为今日这是相亲,正挤眉弄眼拿胳膊肘顶顶兄长,谁承想画风一转,相亲竟当场变作了退亲!

    “说什么要修仙问道,不宜结俗世尘缘,她她她,她竟瞧不上二哥!”

    卫珏义愤填膺,恼得鼻孔冒烟,想起聂大姑娘干脆利落说完一通,得了二哥准话,竟乐陶陶一把勾住谢三郎的胳膊唤了声表哥,二人说笑着亲亲热热一道离去。

    他看得眼睛发直,暗自嘀咕莫非这才是她不愿结亲的缘由?时人称道卫玠再世的卫家二公子,竟比不过她的三郎表哥?!

    一声轻嗽将他快要冲上银河的思绪拽回,卫珏瞥了眼刚惨遭嫌弃却照旧四平八稳的二哥,扔下手中柳条,挪到他身边嗫嚅道:“虽说今日之事不大体面,然则……我看三郎是个性情中人,并非故意欺瞒,二哥你就消消气,莫要迁怒于他了吧。”

    卫珝已在一旁看他天人交战许久,此时眉眼一弯,揉揉卫珏的脑袋,认真问道:“不体面?为兄何处不体面?”

    直把他揉得抱头要逃,这才忍住笑,回一句,“知道了。”

    事不宜迟,既应承了人家就得守诺,卫珝整肃衣衫,当即便去东院给冯夫人请安。

    东院正房堂屋内,冯夫人一身家常浅驼色春绸夹衫,正同管事嬷嬷闲聊中馈,见卫珝前来,嬷嬷忙行礼侍立于侧。

    冯夫人着卫珝坐下,笑吟吟打量一番方道:“这几日练兵可顺当?瞧着你气色尚好,只黑瘦了些。”

    卫珝同养母向来亲厚,笑道:“才几日工夫,哪里就瘦了,江边日头毒辣晒黑些倒是有的。此番粗粗操练新兵,一切顺当,母亲勿忧。”

    他如今另兼着楼船副使一职,操练水军本是分内之事,略闲谈几句,卫珝面上显出些踟蹰。

    “二郎可是遇见什么为难之处,说与母亲参详参详。”冯夫人善解人意,屏退左右,和蔼道。

    为着聂无双闺誉着想,卫珝掐头去尾,隐去其主动找他表明不愿结亲之事,只表露自己意在辅佐父亲左右,尚无意成亲,不愿娶那刺史之女。

    冯夫人静静听完,诧异道:“这可怎么话说的,今儿白日里刚收到聂府的帖子,说是府里相邀春日赏花,我已给了准话,三日后必定赴约。”

    她旋即又急急道:“实是赶巧了,二郎若不愿,不去赴宴便罢。议亲之事,我与你父亲相商之后,自会同聂夫人讲明,应不至于伤了和气。”

    夜风微凉,卫珝出了东院,立于中庭抬头望向银河。这几日雾气重,星河影影绰绰,如一匹上好的雪缎,轻柔铺陈于九天之上。

    三日后,聂府,春日赏花宴,原本这所有的词句,都已同他无关。

    可此刻他竟止不住地想要赴这场约,只因那里有一个人,或许,能再见上一面?

    他自嘲轻哂,一路循月色星光,朝自己院子走去。

    哪怕庄周梦蝶,蕉叶覆鹿,到最后终究是梦一场,可总归,比从未梦过要好上那么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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