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桂子初结嫩黄花苞,秋风带起一丝高洁凉爽,八月初五,靛蓝色的天际刚透出一线曙光,锦溪街刺史府聂家已点亮无数彩灯,侍女们身着整齐洁净的青色比甲,在后宅各房间来回穿梭,有条不紊。

    蛾眉淡扫,朱唇轻点,谢芙桐望向镜中略显陌生的自己,发髻已挽作妇人样式,鬓边颤颤一朵杨妃色绒花,纵是她再俶傥豁达,不免也垂下眼睫,泛起几许苦涩。

    此去前路茫茫,就好比……好比寻了份新差事,换了个新东家,教人心里没着没落的,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方能抵过这般虚妄。

    她抬眸,见镜中映出喜娘好奇打量的眼色,当即定了定神,照旧含笑侍立于正牌新娘身后。

    “一梳,富贵不愁!二梳,无病无忧!三梳,多子……多寿……”

    流水般倾泻而出的吉祥话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喜娘手中檀木梳在新娘子如云乌发间微滞,铜镜中新娘面若桃花,楚楚动人,脑袋正像小鸡啄米般一下一下轻点。

    这……竟是在打瞌睡?别家姑娘梳喜妆时或羞涩或紧张,听见一句多子多福都要脸红个半日,喜娘自认十余年来从未见过这般心大的新娘,忖道这官宦人家娇养的大小姐到底不一样,能嫁去卫家的更是不简单,不由暗暗咂舌。

    谢芙桐同大丫鬟翠书翠墨对视一眼,不动声色上前扶住聂无双,背后轻轻一推,这小祖宗悠悠醒转,恍若梦中,揉揉眼任由喜娘替她盘头上妆穿嫁衣。

    将将收拾停当,外头来报男家迎亲队伍已到,待聂无双头戴百花如意冠,身披霞帔,足蹬绣履,与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卫珝双双拜倒座前,聂行俭尚且把持得住,徐夫人早已哭湿了整条帕子。

    饶是聂无双没心没肺,兼且从前对爹娘逼婚心存过不满,此时也鼻子一酸红了眼眶。听聂行俭骈四俪六训诫一番婚后互敬互爱云云,一对新人再拜出门,聂无忌将妹妹背上花轿,又深深看一眼垂首随侍于轿旁的谢芙桐,目送迎亲队伍向卫府缓缓行去。

    一路上锣鼓开道,华盖如云,看热闹的百姓簇拥着挤满了几条街,朝着高头大马上端坐的俊俏新郎官和轿子后头流水般的嫁妆挑子指指点点,津津有味。

    不过半个时辰,迎亲队伍已行到卫府大门前,谢芙桐抬头望一眼,只见门庭高耸,雕梁画栋,门外两尊巨大的石狮昂着首威风凛凛,身披大红纱缎,同大门垂花柱上悬挂的红灯笼相映成辉,格外气派喜庆,一应仆妇侍从皆穿红着绿,喜气洋洋躬身相迎。

    卫珝翻身下马,踢过轿门,老管家早已命人搬来火盆,只待新娘子跨过一步,这迎亲的第一步便可告礼成。

    喜娘使个眼色,谢芙桐会意,敛敛神上前搀扶聂无双下轿,卫府众仆从见这女子身穿泥金撒花褙子,下着十二幅石榴裙,眉眼间清丽难言,相互交换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谢芙桐托着聂无双手臂,耳边听得蚊讷般的一句“闷死我也”,堪堪忍住没笑出声,咬着唇悄悄道:“再忍忍,可不许掀开盖头!来,小心,抬脚……”

    铜盆中炭火燃得旺旺的,聂无双叹口气,状似柔弱地抬起一只纤纤玉足,刚伸到火盆上方,却听见蓦然一声呵叱:“且慢!”

    众人回头看去,一名体态娇小的女子匆匆而来,堵在火盆前伸手一拦,莫名有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二公子大喜的日子,误了吉时,谁能担待得起!”老管家皱眉,胡须抖了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况且,表姑娘今日这身打扮,又是何意?”

    朱亭君闻言不屑一顾,抻一抻身上的白绫袄蓝缎裙,“你们爱穿红穿绿我管不着,一个个跟水萝卜似的,好意思管我穿什么?”

    她轻蔑扭头,阴晦的眼神从新娘身上扫过,瞥见一旁的谢芙桐时愣了愣,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一遍,冷哼一声。

    朱表姑娘这头只顾歪缠,聂无双蒙着盖头本就气闷得紧,一只脚举在半空跨也不是不跨也不是,待要发作,谢芙桐赶紧拉住她耳语几句。

    左右她们二人也不急着成这个亲,倒要瞧瞧究竟捣什么鬼,想通这一节,谢芙桐也不气恼,扶起聂无双退到一旁消消停停等着,无意间瞥一眼卫珝,愕然发现他竟也施施然毫无焦色,双臂环抱胸前,照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怎么回事,还让不让小爷吃喜酒了?”“就是,这闹的是哪出啊!”“卫家表姑娘是吧,你表哥成亲莫非你不乐意?这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啊哈哈!”

    新郎官不开口,他身后一众来撑场子的陪客可忍不住了,这些青年多是卫珝部下,也有吴王亲卫黑云都中与他交好的子弟,战场上披荆斩棘,都不是怜香惜玉省油的灯。

    朱亭君到底年轻,脸颊腾一下飞红,紧捏着手中丝帕望向卫珝,眉眼盈盈,嗓音软糯,“老夫人说了,吉时未到,新娘子不能进门呢!”

    “哦?我只知今日吉时乃是父亲大人亲自寻太史局所批,何时又另算了个吉时,岂不儿戏?”卫珝见老管家气得胡子飞上天,似是要奔回去请救兵,挥手止住。

    “这……”听见提及卫大人,朱亭君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想到来意,又仰起头理直气壮道,“老夫人说了,她这是请高僧算的时辰,关乎家宅安宁的大事,且轻忽不得,二表哥可莫要意气用事才好。”

    “如此。”卫珝连连颔首,“想来,故意拖延时辰让迎亲误了吉时,以致新人日后感情不睦多灾多难这种事,老夫人是不会做的。”

    他眼见朱亭君一张脸转为猪肝色,笑一笑问道:“不知稍后拜见老夫人,是到瑞禧堂,还是到正厅?”

    待跨过火盆进了门,就该要行拜天地高堂之礼,一应供桌陈设早已在堂屋正厅布置妥当,自不可能在太夫人所居住的瑞禧堂进行,卫珝这番话看似多此一问,朱亭君定定心神,嗫嚅道:“自然是在正厅,老夫人同大人、大夫人会在那处等候……”

    “什么?”卫珝眯了眯眼,神色一凛不复清冷,厉色道,“你竟敢假传老夫人之意,是何居心!”

    “我,我没有……”朱亭君茫然失措,不明卫珝何以蓦然变脸,咬着唇泫然欲泣,“二表哥,你可莫要血口喷人!那些话分明就是老夫人切切叮嘱,关乎老夫人和我的清誉,即便是表哥,我亦是寸步不让的!”

    她这话说得义正言辞,众人一时分不清孰真孰假,纷纷扭头议论起来,谢芙桐和聂无双各自在对方手上捏了一把,无声地交换了一番当场看好戏的激动之情。

    卫珝冷冷一笑,“老夫人昨日夜里偶感风寒,说今日若身子不适,待我接亲后不必前去拜见。今日一早我去问安,老夫人尚且头晕目眩躺在床上,怎到了你这里,就能出了瑞禧堂,端坐正厅看着我拜天地尊长了?”

    “正是正是,老夫人先前刚服了药,现下想必正睡得安稳呢。”老管家适时补充道,众人一听,看向朱亭君的眼神便都带了怀疑。

    这分明说了不必拜见,表姑娘却胡诌一通,况且老夫人既身体不适服药歇息,又哪来时间精力掰扯什么吉时不吉时?说不得托词另算了个吉时,拦阻新人进门,也是这表姑娘一人的意思。

    朱亭君暗暗叫苦不迭,她怎会知晓老夫人一时兴起又闹起了脾气,让卫珝接亲后不必拜见?头晕就是个借口,可大庭广众之下,她难道对卫珝直说老夫人就是不想见你不成,若果真如此,她也就把这人得罪惨了,得不偿失……

    她正张口结舌不知计将安出,卫珝那班陪客又纷纷嚷起来,“卫家表姑娘,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就是,妄图挑拨老夫人和二公子的祖孙之情,真是居心叵测!”“嘿哟,这喜酒究竟能不能喝了,小爷我都饿啦!”

    说罢,众青年仿佛当这位表姑娘不存在,几个大小伙子向前一挤,朱亭君“哎哟”一声赶紧躲开,好险没跌倒在地。

    她这一让道,谢芙桐看看天色不早,热闹也瞧得差不多了,意犹未尽地扶起聂无双跨过火盆,在众人兴高采烈的叫好声中,缓缓踏入卫府。

    于正厅拜过天地,再拜高堂,卫大人同冯夫人眼见一对璧人,颇感欣慰,各自好一番勉励,说了些吉祥祝福之词,新人被欢欢喜喜送入新房。

    喜娘捧上红绸布托盘,一柄紫檀木喜秤静卧其上,卫珝定定看了一歇,终是挑起聂无双的红盖头,在喜娘和观礼宾客一片赞美声中,同饮过合卺酒,新郎官即被撵出去陪客人宴饮。

    走至房门口,只见谢芙桐垂首随丫鬟们一同屈膝行礼,卫珝脚步一顿,侧过头对着她凝视片刻,也不知是在叮嘱她,还是自言自语,轻声说了一句“莫吃冷酒”,即出门而去。

    清冷似谪仙的新郎官一走,新房内气氛显然为之一松,照着大家子娶妇的规矩,女眷们留下来陪聂无双闲谈宽心,劝她卸下凤冠钗环好轻省些,转而聊起新房布置。

    方才庭院里已是花草满目,竹石俊秀,如今细瞧房里陈设,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只见案桌上摆了砚屏镜台八卦盘,博古架陈有宝瓶玉箫琉璃盏,甚而屋角架了个银镀金浑天仪,墙上又悬一柄嵌紫铜桃木剑。

    谢芙桐见众人时不时互看一眼,一头雾水又不敢多问,越瞧越有趣。这屋子摆设分明照着聂无双吩咐,可不就是这小魔王平日里自诩的大雅大俗,能文能武?

    才这片刻工夫就能捯饬出让大小姐满意的屋子,看来翠书翠墨两个贴身大丫头,另有徐夫人特意派来的管事赵娘子,确乎都能干非凡。

    “哎哟哟,看这屋子里头摆设,说不得,新媳妇不像我等俗人,倒像是个修道之人呐!”

    女眷中有一名容长脸的本家婶娘,咂着嘴道:“也不知咱们卫府这座小庙,容不容得下她这尊大佛呢!”

    聂无双原本正襟危坐垂首装娇羞,听闻此言,不由自主回击:“修道之人那叫道观好不好,什么大庙小庙,也不怕冲撞!”

    此话一出,新房内瞬间鸦雀无声,那起了话头的婶娘一时反应不及,直愣愣地盯着聂无双。

    谢芙桐扶额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殷勤上茶,一边谈笑风生,“诸位太太姑娘请喝茶喝茶,我们家姑娘……我们二少夫人惯会开玩笑,她平日里于易经老庄之说略有些兴趣,故而言语间有所误会。”

    “哼,那可就难怪了。”

    气氛才稍有缓和,朱亭君不知何时进了新房,阴恻恻的嗓音响起,“老庄之说最会移人心性,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做出私会外男这等龌龊之事!”

    她这话俨然一个惊雷炸开,众女眷皆是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打量聂无双,眼神中满含探究和疑虑。

    “表姑娘慎言!”谢芙桐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初来乍到什么尊卑高低,立即高声喝止。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呵斥于我!”朱亭君正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见这小小妾室都敢跟她叫板,瞬间怒目圆睁。

    “那个谁,我忍你很久了,你——”

    眼看新娘子撸起袖子要暴起,谢芙桐赶紧一把拽住,勉强压下怒意,“若表姑娘话里所指,是初夏那日马车中所见男子,那我不妨直言,那人,正是小女子我。”

    她这话一出,仿佛又是一个惊雷,众女眷虽不知详情,但听她话里这非比寻常的意思,尽皆面面相觑。

    朱亭君眯起眼骤一回想,再在通明烛火之下细细分辨,恍然惊叫道:“竟然是你!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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