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姝视角

    阿娘在河边捡到人的那天,我正在家里的院子里剥莲子,直到大黄跑到我的脚边,狂吠不止时,我才意识到家里来了陌生人。

    于是我跑到屋内,想看看家里来的客人是谁。

    但客人这个客人有些特殊,他没有名字,昏迷不醒,还是阿娘和隔壁的李大哥一起把浑身湿漉漉的他抬进来的。

    阿娘说是在岸边浣衣的时候,遇到了这个少年——大概是失足落水,或者是遇上了水匪。

    “这样呀。”我一边应着,一边替阿娘找干净的衣服,一边又忍不住盯着少年看。

    他的皮肤白皙而光鲜,睫毛沾着水变得又黑又浓,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我猜他肯定出身富贵人家,毕竟他的手指柔白修长,没有茧,也没有疤痕。

    其实,看他被李大哥剥下去的衣服也能知道他出身不凡。

    “阿姝,好好照料他,他醒来,肯定会感激我们,我们说不定还能拿到一大笔钱呢。”阿娘说。

    于是我说,阿娘,万一他不认怎么办,毕竟,富贵人家的子弟大多没什么良心。

    阿娘于是把他身上摘下来的玉佩藏了起来。

    阿娘救了他,拿些东西,本就理所应当。

    但阿娘的猜想落了空。这少年醒来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那天我还是在剥莲子,剥到一半,就听到阿娘喜悦的声音:“哎哟喂,你终于醒啦!”

    我连忙跑进屋,少年看向了我,又很快移开视线。

    这时,李大哥来找阿娘,阿娘于是把少年托付给我,让我问问话。

    我坐在榻边,问他叫什么。少年低垂着眼,说他不记得。

    我惊愕地问:“名字都不记得,那你还记得什么?”

    他皱着眉,像是在努力地思考,但过了一会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垂着眼睛,显得睫毛又浓又长。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敢看我。

    因为,虽然我的名字里有个“姝”字,但我长得却很丑很丑。

    其实小时候的我和普通姑娘没什么区别,是丢进人群里没有人会注意的长相,但是在我四岁那年,阿爷去世,阿娘背着我上山砍柴时滑了一跤,我便磕在了镰刀上。所以,每当我在河边浣衣,看见水面上的倒影时,都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气。

    脸上的疤痕好长,好丑。

    可是这不怪我。

    我故意问他,为什么你不看着我说话。

    他沉默良久。

    正当我以为他会和薛家讨厌的大少爷一样说“丑八怪,你丑得我心慌”时,他却抬起视线看着我,轻声道:“对不起,刚刚是我失礼。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柔。

    “曹姝。”

    他很有礼貌地点点头,但没问我是哪个“姝”。

    阿娘知道他的事后,也没有很惊讶,只是说,再等等吧,他的家人肯定会来寻他的。

    在等他的家人的这些日子,阿娘给他取了一个临时用的名字,“薛临”。

    我们县最有钱便是卖布的薛家,阿娘觉得这个姓才配他;至于为什么是“临”,因为我有个早死的阿兄,叫“曹临”,当年和阿爷上山打猎的时候,一起被野猪撞下了山崖。

    我们家不能白白养一个人,于是阿娘问,薛临,你会什么呀?

    薛临咬着嘴唇,半天才低声说,他也不记得。

    阿娘只好让他和我一起剥莲子。

    这一个夏天,有薛临在,我们的莲子卖得很好,县里的富家小姐们虽然带着帷帽,但我知道她们都在看薛临,而薛临大部分时候则是托着下巴发呆,看上去还在努力回想以前的事。

    秋天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他的家人还没来找他。

    我轻声说:“薛临,说不定他们不希望你回去呢。”

    薛临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神有些落寞。

    我骗了薛临,其实有人找过他。

    那天薛临在家剥莲子,我和阿娘去江边浣衣,有官府的人拿着一张画像问,有没有看到过上面的人——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交上去都能拿十两银子。

    阿娘三年都赚不到十两银子。

    眼看着阿娘就要上去搭话,我连忙拉住阿娘的手,说不能把薛临交给他们。

    阿娘问我是不是喜欢薛临,我只是说,我脸上有这道疤,肯定一辈子嫁不出去。

    阿娘轻轻摸着我的疤痕,叹道:“阿姝,是阿娘对不起你。可是……”

    阿娘在想,十两银子换一个没什么本领的女婿值不值得。

    “薛临可以学着帮我们干活呀。而且,有他在,我们的生意好了许多。”我又说。

    阿娘这才同意。

    快过年的时候,我们去薛家做帮工。离开的时候,薛家那一帮少爷正在院子里投壶。薛临停下了脚步,愣愣地望着,我问:“薛临,你想起什么啦?”他摇了摇头,但是说这样的场景很眼熟。

    这时,薛家的大少爷望了过来,道:“你想玩投壶?”

    我帮薛临点头。

    大少爷却说:“丑八怪,没问你。我是问你表兄。”

    薛临在外的身份是我的远房表兄。

    薛临说我不是丑八怪,又走上前,顺手投了三支矢,每一支都稳稳地落了进去,大少爷看得目瞪口呆,我鬼使神差地说道:“我表兄家没落魄以前,可是长安的贵族呢!”

    大少爷哈哈大笑,其他的人也笑了,但薛临却皱起了眉。

    每次他皱眉,都是在想以前的事。

    回去后,薛临一直没有说话,坐在窗边看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吃完年夜饭的时候,薛临说:“曹大娘,我想去一趟长安。”

    阿娘讶然:“小薛是想起什么啦?”

    薛临摇头:“曹大娘,但我觉得,长安或许有人会认得我。”

    阿娘叹道:“小薛,你可知这里去长安,要多少盘缠?”

    薛临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阵落寞。

    但我知道薛临下了决心。

    春天的时候,薛家大少爷来找薛临,问他会不会玩樗蒲,会的话就陪他去赌坊,若是赢,八二分。

    我忙问:“若是输呢?”

    大少爷环顾了一圈,轻蔑道:“自然是本少爷出啊。你们也拿不出钱吧。”

    薛临帮他赢得盆满钵满。

    大少爷喜得眉开眼笑,立刻勾肩搭背道:“阿临,你不会真的是从长安来的吧。”

    薛临说他不知道。

    大少爷讶然:“这有什么知不知道的?”

    薛临说过去的事情他都不记得,然后看着我,在询问我的意见。

    大少爷看向我,问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答,他把一枚沉甸甸的银子塞在我手中,于是我说,薛临是阿娘从江边捡来的。

    大少爷微微一愣,半晌才道:“听上去,还真有可能是长安来的呢。”他又问薛临,想不想去长安看看——如果想,夏天的时候他正好要和阿爷去长安做生意,可以顺带捎上他。

    我紧紧地盯着薛临。

    但薛临避开了我的视线,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往高处走,薛临想回京找他的家人,我不怪他,但晚上回去后,我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薛临知道我生气,温声细语地哄着我,哄得他声音都有些沙哑,我还是不理,阿娘看不下去,便道:“阿姝,相处这么久,小薛一看就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倘若他真的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不会忘了我们的。”

    这话刚刚薛临在哄我的时候也说过。

    我说,我想薛临一直留在我身边,这也可以吗?

    薛临的神情有些僵硬。阿娘也说不出话。

    屋内的安静令人尴尬,于是我只好说,算啦算啦,拦着人奔赴好前途,实在有些损阴德。薛临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晚上回到房间,我一直在哭。阿娘搂着我说,薛临在我们家这么久,干活认真,脾气也温和,肯定不是知恩不报的人,等他找到了家人,我们说不定能拿到比十两银子多许多的钱。

    阿娘还在惦记那回落到嘴边又飞掉的十两银子。

    这时,我想起了大少爷给我的银锭,第二日就去胭脂铺买了妆粉、螺子黛、唇脂、花钿,偷偷藏在床底。但没过多久便被阿娘发现了,阿娘以为我偷了家里的钱,抬手就想教训我,我说是大少爷给的,但阿娘还是很生气,说买这些富家小姐才用得上的做什么,过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怜惜地抚摸着我脸上的疤痕:“阿姝,没事的,以后会有人会不顾这些爱你的。”

    “可我想嫁给薛临。”

    “可小薛留在我们身边,什么也不是。若是他真能找到家人,他肯定会给我们……”

    我又开始抽泣。

    薛临离开的前夜,阿娘买了猪蹄和浔阳酒。他喝了酒后,白皙的皮肤上染着绯红,耳垂也变成红色,眼睛里好像盛满了月光。他看着我,认真地说,倘若他真的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他一定会记得我和阿娘的恩情,又说,我想要什么都能满足。

    真的想要什么都能满足吗?

    我不由暗笑。

    阿娘喝了酒,呼噜打得震天响,我睡不着,便到院子里看着天。盛夏的夜空中,到处都是星星,漫天的星星望着我,好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

    隐隐约约,我听到一个声音说,我再不做点什么,以后肯定会后悔。

    我悄悄推开薛临的屋子。他胸口微微起伏,睡得很沉很沉。我摸了摸他红润的嘴唇,他没有反应。我解开他寝衣的扣子和腰带,他还是没有反应。于是我绕过他,躺在了床的另一边,搂住他的腰,他颤抖一下,想要推开我的手,我吓得僵在原地。

    但薛临没有醒。

    于是我把他的衣服剥得一干二净,然后靠在他的胸口。

    肌肤相亲,我的脸在发烫。

    第二日我是被阿娘的叩门声吵醒的。

    “大少爷再过一会就要派人来啦,小薛,还没起吗?”

    薛临还在沉沉地睡着,他昨夜喝得酒有些多。

    “也不知道阿姝大早上的跑到了哪里。”阿娘在门外嘟囔。

    薛临眉头微动,是要醒来的症兆,我立刻闭上了眼。随即,我感受到旁边的人立刻坐了起来,像是撞见了鬼似的,窸窸窣窣地衣物摩擦,他在飞快地披上衣服。

    我睁开眼。

    薛临的嘴唇颤抖,似有什么话要说,这时阿娘推门闯了进来。

    “薛临,你,你对阿姝做了什么?”阿娘气得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又不解气,扇了他一个巴掌,薛临一动不动,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才低声道:“对不起……昨天喝了太多酒,我真的……我真的不记得。”

    “这也不记得那也不记得,你的脑子还能记得什么?”阿娘骂他。

    我慢慢地穿上衣服,面无表情地看向薛临,薛临的手按在桌沿上,很用力,关节都在泛白。

    薛临的眉头紧紧地锁着。

    他这次应该不是在回忆过往的事,而是在回忆昨夜发生了什么。

    阿娘坐在床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问他对我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但我不能这样说。

    可我也说不出他做了什么。

    这时我听到了马嘶声,是大少爷接应的人来了,于是我开始流泪。

    阿娘这时道:“薛临,你把事情处理好再走。”

    薛临没有回答,只是向屋外走,阿娘以为他要逃,连忙追上去,薛临这时转过头道:“曹大娘,如果我不去长安,得先和他说一声。”

    我拼命地抿住嘴唇,想止住笑意,但嘴角还是上扬起来。

    薛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他的眼中一片寂然。

    阿娘说,等攒够了钱,一定给我们弄个喜气洋洋的婚宴。

    大少爷回来后,照旧带着薛临一起去赌坊。得知薛临要和我成亲时,他看向薛临的眼神充满怜悯,但从那以后,大少爷再没有喊过我丑八怪。

    薛临不但会樗蒲,还会赌坊的其他玩意,而且样样都很好。

    大少爷说他以前一定出身巨富之家,否则哪有这么多的钱供他学这些。

    我的心悬吊起来,真怕薛临听了这些话,又动了去长安的心思。

    但这次没有。

    他只是低眸看着错金骰子,半晌,轻声道,不记得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很开心地搂住他的胳膊,但薛临的身子却绷得僵直。

    大少爷“哎哟哟”地起哄,又说,等我和薛临成婚,他一定给我们好多贺礼。

    我觉得这是应该的,毕竟薛临帮他赢了不少。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直到有一次,大少爷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在赌坊玩叶子戏,玩到一半,他觉得口渴,差使我去买茶叶。薛临说,外面热,他去买就好。大少爷又一次“哎哟哟”地起哄,我的脸上却烫起来。

    但是薛临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大少爷故意道:“那家茶馆的裴娘子很漂亮,阿临肯定走不动道。”

    他的朋友却笑道:“阿临既然要和曹娘子成亲,一看就不是在意皮囊的人。”

    我实在等不下去,出了赌坊,一路走到茶馆,但却没见到薛临。我松了一口气,往回走,走到一半遇到了隔壁的李大哥,李大哥在卖甜瓜,我问他,有没有看到薛临,他的目光有些犹疑,过了一会才指了指一旁的客栈,说,薛临和一个年轻娘子在那说话。

    我的手慢慢向脸上的疤摸去,摸到凸起的疤痕时,我的手一直在颤抖。

    客栈里,他们面对面坐着。

    按理来说,人哭起来都会变丑,但是裴娘子却不一样,我终于明白大少爷念叨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不是夸张。

    薛临将一枚帕子递了过去。

    那是薛临用他为大少爷赚来的钱去买的。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上前,只是悄悄地等他们聊完,又悄悄地看着薛临把裴娘子送回茶馆。薛临往回走的时候,又微微皱着眉,我猜他又在努力回想着以前的事。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重新去找裴娘子。我只是移开了视线,绕进小巷狂奔起来,直到赌坊前才停下。

    “曹娘子怎么一个人回来啦,阿临呢?”大少爷把目光从手中的叶子牌上移开,“曹娘子,怎么在哭?”

    他的朋友笑嘻嘻地看过来。

    我一把抹掉了眼泪。

    -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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