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的生日。
百岁生日,一个人有多少个一百岁?他自己倒觉得没什么,照样早上六点就醒来,如果拉开窗帘,兴许就可以看到礁石和海。灰蒙蒙的,只有海浪拍打的声音。
可惜,管家是个一丝不苟的女人,务必是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
虽然他的灵魂尚且新鲜,但是他的□□已需要他人的搀扶。
他盯着窗开始发呆,过了一会儿,脚步落在细软的地毯上,由远及近地传来。世界开始运转,管家和下属鱼贯而入。今天是他的生日,务必万事俱备。
媒体报社争相报道,像大事纪年表一般列出他长长的履历,细数他的光辉时刻。
其实,他已经是一个有些干瘦的老头,他表示自己今天绝不穿西装,也绝不会见外客。什么?已经答应了报社的采访?好吧,绝不谈事业,不谈时政经济。那谈什么?谈什么都好。
记者小姐与摄影先生踏入了会客厅,他已靠坐在沙发上,原因无他,他的四肢已然有些僵硬,行动间只会愈发明显。有几双眼睛在小心打量着他。如他所坚持的,着黑色的衬衫,他的身形似乎并不佝偻,眼神依然锐利而清明。
只是望向别处。
“别管他,他总是这样。”
管家女士的声音从侧身传来,领口精致的花边压着她优雅但有些干瘪的脖颈。他们,这座房子和这座房子里的人,都在变老,随着他一起。
他抬眼,哦,甜美的记者小姐与英俊的摄影先生,他们在向他微鞠躬,他也努力向他们微笑。
记者小姐显得有些激动,她的短发在空中轻微地晃荡,不过语言问话依旧得体而恰当。很好,正如他所要求的,不问事业,只谈些生活:长寿经验?过往岁月的难忘时刻……
谈话时间不长,他努力保持积极地参与,谈到激动处甚至抬起自己的手挥向天空。一切都似乎很好。
“最后,还想请您谈谈,作为一个迈向百岁的普通人,您是如何解读“生命”的?”
树的光影慢慢拉长,他的脸偏向了别处,记者小姐的头发又开始不安地晃动起来,她的嘴唇轻轻抿起,似乎在犹豫着是否开口。
“亲爱的记者小姐,你是否听过拉威尔的《茨冈》?”
我想,
生命就是一场流浪。
这句话似乎用完了一切他所有的力气。
他微微垂下了头,再不说话了,有两位下属过来搀扶起他的左右手臂,默默地将他近乎提走。
“我心惊于他的精神矍铄与□□脆弱……又或许,他的内心也在经历一场暴风雨,我只觉得他可怜,如此的悲伤”——这些话语注定无法登报,记者小姐只能记在自己的日记中。
记者小姐与摄影先生离开了。
在他生日的这天,下午开始下起小雨。
他只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不说话。
天灰暗,夜降临,他并没有开灯。
管家女士推开了门,手里似乎拿着一张唱片。
她摸黑走到唱片机旁,唱针轻轻地靠上。
声音传出。
是小提琴。
她察觉到他的身形有些晃动,但并不说话。
他们默默听着。
直到声音开始沸腾,拨弦,弓快速地上下挥舞。
“我知道你还记得。”
他开口说话,声音总是被强劲的琴声盖住。
但是没关系。
管家女士知道他要说什么。
今天是她离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