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小镇的早晨出人意料的喧闹。
日出时分，高高矮矮的房屋间便已人影绰绰。乡野里牲畜赶早作业，就连空气都比城区内更加迅速地变鲜活。
可这并没有给我们的女主角黎冉增添多少活气。
长途的劳顿使她虚脱得像只孤鬼。
这位“孤鬼”朋友刚拖着一箱行李并书包在镇子里恍恍惚惚地飘完了一圈。此时，她正停在一片空地上喘着粗气，艰难地透过汗水眯起眼——
崇……德…中学（？）
“孤鬼”努力辨认着木牌上漆着的不大清晰的字，神思攒动：
嗯，当是这儿了。再怎么样总归校名不会错吧……嘶…等等！中学？？？
是不是高中啊？可别是个同名的初中害人白跑一趟……
她暗骂着，脑子里的各种想法如同黑色乱麻线般乱舞——
这是她只身离家、自发“投奔”留守在偏僻小镇的外婆的第二天。
就因为想自己的外婆了，小姑娘愣是没和任何人商量一下，便蹬着一辆三轮车并行李，没日没夜地骑行了二十几个小时，终于在今天的日出时分到达了目的地。
可是她高估了她自己。
上一回在这里生活时，黎冉尚是牙牙学语的年纪。那个年纪的记忆本就零碎，十年的时光一冲刷，便只余下堪堪几盏碎影了。哪还摸得清通往记忆里外婆家的路！
得，数年的普通话交流淡化了乡音，这只孤鬼现在连当地方言都听不懂，别说路了。
这种未知迅速地凝成恐惧，一朝袭来，肆虐汹涌，几近将黎冉的困意驱散。她冷汗沁出，双手手指先行萌生退意蜷了起来。
可是，她知道，她没有退路了。
自打开始收拾行李、下定决心逃离那个女人，她就没给自己留后路。
她黎冉累死累活从这么大老远一路过来，就是凭着一口长气儿、一股狠劲儿。
现在好容易到了关键时刻，想让她打道回府？不可能！
黎冉是说什么也不回头了。
该怎么向你描述这种倔强呢？或许是因为有着处于青春年华里的少年独有的冲劲儿吧！这个年纪的黎冉无知且天真，对于事物的发展总是抱有美好的期望。
她做一件事从来不顾虑该不该、能不能，她管她想不想。
想，就去做。
即使做不到，她也要先亲自撞一次南墙。
总之，这个小姑娘在这般情形下并没有半点收拾包袱走人的意思，而是做了一次深呼吸，继而悠悠地找了片空地把三轮车停下，锁好。
抬腕看了眼表，估摸着这个点老人家不一定能醒，黎冉便决定带着眼下的全部家当（其实也就一个箱子一个包），先去找学校。
这才有了开头那一幕。
当这位可爱的“孤鬼”思绪正飘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喊声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
“喂，我要关门了，丫头你进不进呐？”
“进！我进！”黎冉一激灵，下意识答道。她往声音开始的方向一看……
说话的人是个穿着粗布短袖的中老年男子，臂上别着一个执勤袖套。
黎冉依据多年以来的经验，迅速以学生的直觉作出鉴定：校门卫，俗称“看门大爷”。
门卫低着个头，神情不耐： “快点。”
“哎，好！谢谢您！”黎冉暗喜终于遇到了个说话她听得懂的。
她欣喜地跑近，又在快入门时犹疑地停了下……
“对了叔，这儿是个高中吧？”
“？”难道还能是啥子别的不成？
门卫嗔怪，这才抬头缓缓拿正眼瞧了黎冉一眼，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敛了笑：
“这副打扮一看就不是这个学校的！说！到这里来干嘛的？嗯？”
“啊，我当然是！我……”
黎冉眨巴着眼，飞速组织起语言来：“我是打别的学校转过来的嘞，叔！您要不信呢，我给您填个登记表。这样您就好交代了……行不？”
“行吧。”门卫重又埋下头，不再啃声。
黎冉傻等了一会儿，见没等来他给自己递访客登记本，便从书包里取出纸笔。
她将纸按在地上，一笔一划写完自己的名字后，顿住了。
一串数字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她提笔刚想将它们当作自己的联系号码写下来，却在笔接触纸面那一刻回过神来：
哦，这是那个女人的号码，不是她的。
现在，她已经完全脱离了那个女人，来到了这里。这个号码不能算作她的联系方式了。
黎冉琢磨半天，没能动笔。
她一直没能拥有一件独属于自己的电子设备。作为学生的她以前一门心思只管读她的圣贤书，社会化进程约等于0。
呵呵，这把高端局，开局即出局。
黎冉胡乱写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文字凑数，琢磨着怎么糊弄能不让门卫卡自己，只听一阵咳嗽之后，又一声不耐烦的催促袭来。
“喂，好了没啊？！”
“快了快了！”
黎冉忙不迭应道，最后还是忍着恶心潦草写下代表那个女人的那串数字，向窗口递了递。
保安伸手一抽，看都没看就随意地把纸搁在桌面的角落。
他拿起一个没拧好盖子的保温压在纸上，朝校内一指，悠哉悠哉地埋头继续读自己的报。
黎冉松了一口气，朝保安点了点头，这才拎起书包溜进了学校，差点落下被她顺手搁地上的笔记本和笔。
学校不大，建得很潦草。一眼望得到头。
砖头盖的三两小楼（勉强能称为“楼”吧）只比平常人家的房子高出一点儿，甚至没刷漆。它们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十分寒碜。
黎冉十分怀疑下一秒她就会在转角处看到这些楼的某片墙上被涂上了一个大大的红圈，里面写着一个“拆”。
她走了几圈，驻足四下张望了一下，悲伤地发现这里的破楼栋栋一个样。
一样的粗糙，一样的破烂，一样得，没有辨识度。
黎冉开始想念她母校东北角上空立着的“行政楼”那三个明晃晃的大字了。
公园都知道放路牌呢，她愤愤地想着，挑了一栋最高的楼走了进去。
这栋楼比其他几栋更静，也更凉爽。
黎冉走了一会儿，见没听着老师讲课的声音，步伐更加坚定起来，果然在这栋楼的第二层发现了政教处。
“孤鬼”黎冉在门前定了定神，把书包同箱子安置角落。整理完仪表使自己勉强像个人样后，她郑重地叩响了门。
咚咚咚——
“进来。”
黎冉推开门。木门很难听地吱呀响了一声。
电脑后坐着的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正伸着脑袋啪嗒敲着键盘。
见到陌生的黎冉，他没半点反应，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坐。”
“哎，谢谢老尸啊不，主任。”
清脆地应了答，拉椅坐下，黎冉狂喜：就这个字正腔圆的普通话，nice！
“黎冉是吧？”
“是的主任，入学手续之前我已经办理妥当了发您邮箱了的。”
“哦哦，对的，你妈妈已经和我讲了。”
这位政教处的主任出乎意料的并未对黎冉的身份生疑，十分自然地接上了话茬。
黎冉内心暗笑，面上不显，依然笑吟吟地和男人聊着。
临近尾声，她自然地问了句：“看我们学校规模不大，我刚刚进来好像也没看到有寝室楼。请问是没有寄宿制吗？”
“啊，这个嘛……也有的！不过目前呢只对教师们开放。以后估计会考虑。”
“这样啊……”黎冉沉思片刻，笑道：“了解了，谢谢主任。您先忙，我前告辞了。明早准备好了便再来找您。”
“好，慢走。”
真是没救了。
黎冉一转身便收起笑，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