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

    顺阶而下,腥气渐盛,烛光亦渐盛。拐过最后一处弯,竟是豁然开朗。几十上百束烛光聚在一处,扎成一座烛塔,如同璀璨星夜点亮庭中。

    这地方虽不大,却也开阔整洁,无端生出一丝温暖。落脚之处有几不可查的凹凸不平之处,杜筠想要低下头去,看看地面上刻了什么,却不能够看清楚。

    而穿过几排整齐摆放的长凳,奥莉大祭司正与一长袍男子站在前头,不知说着些什么。毗伽恭敬地站在他们的身后,一身火神寺弟子的白袍,一言不发。

    三人所在之处,竟还放着一座石棺。棺前堆了蜡烛与鲜花,竟没有半点阴湿与怖意。

    几人见达拉布带着人来,遥遥行礼。那场面可谓有些意思——三人虽同时见礼,却各又自不同。奥莉祭司双手合十,想必乃是祆教之礼。毗伽则是右拳置于左胸处,行的乃是草原礼。而那位长袍男子——双手紧握,十指交叉,低头向众人。

    杜筠以唐礼拱手回之。

    这两日的提心吊胆与惊心动魄,终于迎来了一丝喘息。

    “这位是碎叶主教大人。”奥莉声音淡淡的,向几人介绍那位长袍男子。他已上了些年纪,发丝稀少下来,带着矮帽,上以四四方方的“十”字饰之,颈间一条长链,亦挂一“十”字,彰显此人的身份。

    李付先是向奥莉祭司回礼,随后转身亦以同样的礼节,十指交叉紧握,与主教回以一礼:“请问此处是......?”

    那被唤作主教的男子捋了捋胡子:“此处乃我景教墓地所在。”

    墓地?

    杜筠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脚下一块一块的,竟都是坟墓,上头刻了主人与墓志,这才令这路面这样不平整。

    几人不知不觉,竟然走在人家的墓地之上?这可真是大大的不敬!

    她心下惶恐,心中默念对不住对不住,自己全非有意,这才冒犯了诸位,夜深梦回间,可千万放过自己。

    主教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一脸慈厚:“无妨,只要心存敬畏,不必为此忧心。百年来我教以地下墓园为廷,躲过一次又一次灾祸,诸位尽可放心。”

    他闭上眼,伸出双手:“愿景尊护佑碎叶城。”

    奥莉似有一丝不耐:“主教大人,我们时间不多。可否让我与故人借一步说话?”

    主教面上漏出一丝尴尬,捋着胡须:“大祭司,莫忘了你我约定。”

    “知道了。”

    主教的脚步声渐远,隐约听见铁门关合的声音。

    杜筠正满脑子的疑问,不知该从何问起。这个关头,只怕说漏了什么,更易无意冒犯了什么人。

    未及开口,身边的拉蒙竟径直跪了下来:“碎叶城右叶护处木昆拉蒙,参见可汗。”

    杜筠顺着他下跪的方向看去,大祭司侧过身,而毗伽目光殷殷盯着拉蒙。她脑中嗡的一声,愣在当场。

    这怎么可能呢?

    她看看毗伽,又看看奥莉。可他们的模样,就像是默许了这一切。

    过去两日被忽视的记忆一点一点的被唤醒:一个通晓各部俗语的流民,大祭司初见他的反应,与他房中挂着的,宫城的舆图。

    一切早有指向,只是她来不及,也不敢深思罢了。

    拉蒙的目中似乎闪着光亮,深深低下头去:“属下来迟,请可汗降罪。”

    胡奴毗伽——如今该称他为俱支可汗。他摘下祆教弟子的白帽,伸手将拉蒙扶起:“拉蒙叶护,别来无恙。”

    他转向李付,带着歉意:“想必这位就是长安来的使者大人。我治城无方,害使者受苦了。”

    李付亦摆摆手,表示无妨。

    杜筠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看向奥莉:“还要谢过大祭司收留。隐瞒此事实属无奈之举,是我自己的主意,使者并不知情,还请大祭司莫要牵连。”

    “你拿的是我家的萨保令,你怕什么。”身后传来达拉布满不在乎的轻笑。

    他不知何时已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双手撑在身侧,腿直直地伸着,左腿又搁在右腿的上头,倒是放松得很。

    在场之人却似丝毫不曾介怀,奥莉附和:“杜姑娘莫要担心,可汗已与我交代过。若非要深究起来,当年是大唐收留了流亡的萨珊卑路斯王子,才有了我火神寺的今日。这一次又是姑娘带了可汗来找我,不论是百年前还是如今,大唐帮我们太多。”

    她双手合十,深深地弯下腰去。

    “我大唐与萨珊之间乃是旧交。友邻落难,自当相助。”李付挑明来意:“还请可汗明言,这是怎么一回事。宫城中那位,又是什么人?”

    “是先可汗,伊里底蜜施。”

    圣火日当日,俱支与拉蒙不欢而散,拉蒙带着人去了子城,等着当晚圣火日庆典。

    碎叶城的百姓经过前些年的风雨,对今岁的这场庆典抱足了期待。阴霾过去,俱支可汗带着光明重临碎叶。

    可谁知那一日起,俱支可汗抱病不起,再没出过宫城。连拉蒙请见,也以要他反思之名,将人拦在了宫外。

    宫城寂寂,成了一座孤岛。

    俱支起先未将那点小摩擦放在心上。拉蒙与悉波常有摩擦,早已司空见惯。拉蒙随他征战,自然要亲近些,可悉波从前也曾是他的同僚。

    二位同为碎叶城的叶护,不论前尘往事,他做可汗的,难道还能为此偏颇了谁?拉蒙还是太直率了些。若他能学些悉波的处世,会容易得多。

    他斥了拉蒙令他思过,调了悉波带着辉卫暂守宫城外。红殿只留下了亲近焰卫百人,守着他在宫中为夜晚做准备:

    暗夜将临,金沙绸店的白掌柜令学徒送来了改好的衣裳,可准备出宫。

    可谁知学徒正替他抚平衣褶,一支冷箭穿破殿门而来,直直穿破了学徒的胸口。

    这一箭,本是冲着他来的。

    殿门被人撞开,他身着华服,被团团围住。

    不知何时,焰卫悄无声息被尽数放倒,红殿外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悉波领着乌压压的人侯在一人外面,各个犹如鬼魅。而面前那人红着眼,像是深渊中爬出的恶灵。

    俱支的声音在空荡的庭中回响:“你们见过亡魂吗?只一眼,便知万劫不复。”

    这位征战碎叶的年轻可汗,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那个被他亲手送进寂静之塔的人,竟回到了宫城。他一动也动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恶灵,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

    碎叶城等待之人,在见到他的城民之前,锒铛入狱。

    “那恶灵对我说,他要在我的册封礼上,告诉全碎叶城的人,伊里底蜜施回来了。而他的一切罪状,将会被施加在我的身上。到时,他因我失去的一切,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怎会让他得逞。”李付沉着脸:“他连装都不装一下,是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册封十姓,岂是儿戏,我唐使哪能是那忠奸不分之人。”

    “去岁之战,是我去北庭向王都护求援,他只怕是连你们一同恨上了。”俱支苦笑着看向他的部下:“逃出宫后我曾遣人去寻过拉蒙。可约定的时间地点,来的却不是拉蒙,而是他们的人。”

    他独自一人面对那些人的围追堵截,险象环生。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是派去的人背叛了他,还是说拉蒙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他不愿这么想,却也不敢再轻易去寻旧人,就这么躲躲藏藏,狡兔三窟,一直到使者前来。

    “我听说使者自入城便被他们严防死守。”俱支看向李付:“为此,我特意带了最机灵的曹诚躲在暗处,看能否帮上使者,却见到侧门处翻墙而出的杜姑娘。”

    俱支当下便意识到,鸿胪客馆之中情况不妙。他处理了要对杜筠下手的杀手,托曹诚跟着去看看,姑娘作何打算。

    “这一跟,就跟到了火神寺。”俱支道:“倒是提醒了我,火神寺的大祭司是心怀天下的女子。去岁征战,她与一众教徒曾坚定地与我同在,与碎叶同在。她或愿助我与使者一臂之力。我托曹诚,替我将杜姑娘带到那位货主处相见。”

    原来杜筠那日在货主处遇见这胡奴,根本也不是什么巧合。只是流离之人在相互奔赴罢了。

    “原来如此。”达拉布这么说着,面上却没有丝毫惊诧之意,仍是一副散漫:“难怪白掌柜方才鬼鬼祟祟,说什么本月三十有新可汗的册封大典,衣裳却要的是旧时的尺寸。原来要封的那个,是个死人。”

    “我离开此处不过一年有余,去岁的可汗已是今岁的罪人。今岁的可汗,成了奴籍流落市井。那罪人又冒名顶替重回宫城。好热闹啊,碎叶城。”

    达拉布不自觉抚起了掌。白掌柜那般提点,他竟是没听出来。

    想到这里,不由得皱眉看向奥莉:“我当可汗战死,都是大祭司亲自为其吟诵。你们竟让他在外头逃了一年多。”

    奥莉略低了头:“是我的疏忽。伊里底蜜施已非我祆教徒,因而并未为其吟诵。只是,为了免于骚乱,还是令葬师直接将其送到了寂静之塔中。”

    那场战役碎叶死伤惨重,碎叶城民几乎是排着队送亡者入了寂静之塔。若是中途有人披着素缟活了过来,那惊悚可想而知。入塔之前,他当无逃离的可能。

    他是如何从塔中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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