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黑云遮着天，挡住了日光，空中绵绵丝雨散下，微风一吹便拐了道，落在了步茴的脸颊。少女白净的脸庞被雨水打湿，她微微皱起眉，抬手擦了擦，而后又继续打着那根本遮不住雨的伞，站在街口等着人。
这是一条步行街的十字路口，原本已经老旧不堪，几乎没有人迹，大多数都是孤寡老人居住的地方，但是近年来，A市政府为了发展经济，开发旅游资源，赋予老城区新文化内涵，重新打造复古文化底蕴街区，将这个步行街改造整顿，保留老旧外观，加入新兴产业，使整条街道既有商业价值又有旅游观赏价值，成功带起了一大批自营个体户，也引来了四面八方的旅人。
同时也形成了这样一种现象，如果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看十字路口售卖的商品就能知道了。若是家家户户摆出红玫瑰，挂满爱心装饰物，那么今天一定是情人节；若是每家每户传出糯米的浓香，挂满粽子与香囊，那么今天一定是端午节。
而现在，十字路口全是白色花篮，老人们坐在竹椅上熟练地包着金元宝和银元宝，将它们一一扔进红色塑料袋里，至于为什么是红色，据说是为了冲邪，纸钱是烧给已故之人，用红袋子装，可以驱散一些晦气。
步茴之前每看到这个场景总觉得奇怪，丧葬生意大家总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然而总有人愿意做，现在却是理解了，讨生活谁都不易，谁又会和钱过不去呢？
清明节虽说是春天了，可是湿漉漉的雨水打在身上，风一吹依旧是凉飕飕的，步茴只穿了一件黑色长袖T恤和灰色宽松运动裤，外加一双被路上泥水侵染而失去原本纯白的板鞋，一头原本乌黑的标准学生发现在已经长长到了锁骨，发尾错落有层次，刘海抵不住雨水的重量贴在她的额头上，步茴突然感觉自己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好落魄，好孤独，心里默默骂着：“他们怎么还不来？这上坟还去不去了？”
“步茴！过来搭把手！”一个中年男人不耐烦地喊着，双手各提着一只花篮。步茴打着伞，不情愿地走过去，一只手提过男人手里的花篮。
这花篮轻轻的，几乎没有重量，男人手里没了东西，似乎心情也好点了。
“总是这样面无表情的干什么？你现在长大了，要学会帮家里的忙，你……“步伟铭继续叨叨着，可是步茴并没有什么心思听了，毕竟从她爸嘴里吐出的话，无非就那么几句，“你要听话”，“你要帮忙”，“你要懂事”，她从小听到大，早就烂熟于心了。
“妈妈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身后传来一声孩童稚嫩的声音，步茴知道，是和她差十岁的弟弟还有妈妈终于买完纸钱来了，经过漫长的等待，这个上坟总算是能够出发了。
步茴一家四口人开着车去往乡下老家，农村的坟墓大多都是自己家选山建起来的，不像公墓那样排列整齐，仿佛建了一个已故之人的小区，但是好在大家也心有灵犀，山上并没有全是杂乱无章的坟墓，而是一座山被分成几个区域，在这个区域内有几家熟人的坟墓，就像他们活着时拥有左邻右舍那样，有个伴，这样不会太孤单。
步家要扫的坟只有两个，而且两个还离得特别近，可以让人少走一趟。
到了老家，步茴的奶奶高兴地出来迎接，嘴里不停地说着“哎呀，终于来了啊。”
步茴打开车门下了车，叫了声“奶奶。”
奶奶笑着，一脸慈祥，“欸，步茴啊。”
接着步茴就知道，她的流程已经完成了，可以撤走了，接下来的寒暄和她关系不大。她也微笑着向奶奶点点头，然后侧身绕开，走进了老房子里，身后传来一声声欢声笑语。
“诶呀！小孙子欸！长这么高了？让奶奶看看。”
“小亦，快叫奶奶，你这个儿子，这么没礼貌。”
这个老房子就是农村普通的自建房，一共四层，步茴家前几年刚装修过，淡黄色的石砖铺在地上，墙面刷得洁白，整个房子看着敞亮，顺着扶梯上楼是二楼的厨房和餐厅，三楼是爷爷奶奶的卧室和客厅还有书房，再上楼就是步茴一家的卧室和客厅了。
步茴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三楼的书房，因为那里有许多老旧的书籍和老照片，每每到了那，都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让人回到过去。
步茴拉开书房的移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显然，除了她，这个书房早就被大人遗忘了。步茴走到一个书架前，拿起一张合照，这张照片虽然有着塑封保护，可还是抵不过时间的打磨，塑封的边缘已经起了气泡，用手指轻轻一抹便是一层灰。
这是步茴幼儿园的大合照，里面十几个小孩子都穿着鲜红的园服，一起排排坐，坐在有着“星星幼儿园”标识的大门前，他们脸上都强挤出笑容，为了留下最快乐的样子，但是在这个氛围下，又显得如此诡异。
步茴眼睛一扫就找到了当时的自己，瘦瘦小小一只，坐在最角落，因为第一次拍合照，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局促不安。
她还记得，当初自己的爸妈忙着工作，将她放在乡下由奶奶带着，但是奶奶又要忙于农活，所以索性让她跟着隔壁大姐姐步语萱一起上幼儿园，步语萱已经读大班了，步茴就跟着她去读大班，成了班里最小的孩子，老师讲的话步茴是一句都不懂，但是就这么挨着步语萱坐着，装成很认真的样子，也算成了他们班的“插班生”，到最后还一起拍了毕业照。
步茴又仔细看了看这张合照上的人，目光停留在一个剪着寸头的小男孩身上，看着男孩脸上还有大哭的痕迹，步茴心里就泛起一阵内疚，就在这时步伟铭在楼下大喊，“小茴！快下来!要去上坟了。”
步茴急忙把照片塞回去跑下楼和他们会合。
“淹死了？在哪？”
“就村口那河里。”
“为什么？想不开跳河了？”
步茴刚下楼就听到奶奶在和隔壁阿婆闲聊着。
“阿妈快点吧，等一下还要回A市呢。”步伟铭不耐烦地说。
“好好好，快点。”奶奶急匆匆地拿起整理好的上坟酒和菜，还让步茴拎了花篮和纸钱，步亦挨在妈妈旁边，一副害羞的模样，爷爷扛着除坟草的锄头，一大家子人终于要出发了。
爷爷打着头阵，率先上了山，步茴他们则跟在后边慢悠悠地走着来到了坟前。
这个坟墓是最早那一批用圆石建起来的，现在石头上爬满了青苔，祭台前还有两瓶装着泥土的易拉罐，上面插着上一年清明留下的蜡烛残骸，坟墓里装着谁，步茴不知道，但还是每年都过来拜拜他们。
这个坟墓在一个小山崖旁，步茴的妈妈林静害怕步亦掉下去，不断叮嘱他小心，可步亦还是不当回事。
“妈妈，你看，地裂了。”
林静过去一看，果然坟前的空地上有条裂缝，在地上画了道分界线似的，一前一后被分成两个区域，顺着裂缝溯源，原来是一棵巨大古树的根破土而出，连水泥地都封不住生命的力量，硬生生被撕开了一道长痕。
“小心点，刚下了雨，土层是松的，这又裂开了，别到时候那地塌下去了。”
林静再次嘱咐她的儿子。步亦也许是被吓到了，真的就收敛了许多，不再靠近靠崖边的空地。
奶奶点了两根红烛，在祭台上铺了一层尼龙纸，把祭品摆好，每个酒杯里都倒上酒，一双一双摆好筷子，又起身双手合十拜了拜“保佑小茴小亦读书快进，聪明伶俐，有个好前程。”然后对步茴说，“小茴你也拜拜。”
步茴很懂事，照着奶奶的样子，和从前一样拜了拜。
不知是步家祖宗对这小辈回礼还是风在恶作剧，点燃的两根红烛全都一一熄灭了。
奶奶见状，面色一变，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然后又重新用打火机点亮了蜡烛，朝着步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小茴，你在这里烧纸钱吧，我和小亦陪奶奶往上面的那座坟去，这样速度快点，你爸爸着急回去呢，好吧？”林静边对步茴说着边收拾祭品，这温柔的问句，其实早已不是征求同意，而是一种变相的发号施令，让人不得不遵循。
步茴嘴上没有答应，可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回答，她将纸钱倒出来堆成一堆，准备开烧，林静见状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带着一老一小往更高的山上走去。
小小的火苗一点一点吞噬着纸钱，暗黄色的纸钱受热蜷缩迅速碳化，化为灰烬，被春风一吹，变得遍地都是。
火愈燃烈愈，步茴蹲在火堆前看着跳动燃烧的火焰，看它为逝去的人们带去地府要用的钱，步茴不禁开始想象。
人死后会去哪？
真的有老人口中的阎王爷和地府吗？
已故的人在地底又会怎么生活？
他们能收到亲人烧去的东西吗？
步茴觉得自己肯定是受这清明氛围的影响，再加上自己对悬疑小说的痴迷，总想着一些鬼神降世的故事情节。
算了算了，世界上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人的脑洞。
步茴决定还是好好烧纸钱，然后等家人一起下山比较好。
就在步茴烧完最后一点纸钱准备起身时，突然感觉脚下一阵晃动，紧接着山上一阵闷响，伴随着一位女孩的惨叫，步茴被吓了一跳，赶忙站了起来，结果刚往山上看去，只见一个女孩顺着陡坡滚下了山崖。
灰蒙蒙的天仿佛被鲜血染红，丝丝细雨变成了血水……
步茴感到一阵眩晕，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