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老妇人进伙房。
伙房有些矮小,墙上都是烟灰,东边挂着几串朱红色辣椒,下面便是斜放着一捆柴火,生了不少松潮棉,像是碰一下就会碎似的。
清宁喝了一碗咸粥。
老妇人语重,仿佛冬日里的一缕薄雾:“以后都要好好的相夫教子,孝顺公婆。”
她能说出这番话,就像是觉得纸鸢自尽的事无所谓一样。
纸鸢是好女娘,可惜投错了人家。
何家的孩子无非就是纸鸢和弟弟,弟弟年幼,纸鸢十六岁,就将活全揽了,一天的生活无非就是:喂鸡,砍柴,浣衣,制饭。
亦或是去街上穿梭市井卖卖枣糕,走很长一段路去风云馆里打打杂,赚点钱来,将脚都磨肿了。
她出落的越来越好,盯着她的眼睛也就越来越多,自然而然就被张乾看上。
…
一来二去,清宁也捋清了其中的缘故。
清宁一阵心疼。
纸鸢纸鸢,本该在天空中自在飞翔,却坠入泥潭。
死,是对她最好的解脱吧?
清宁起身,离开伙房,又迎面袭来两个陌生的面孔,略显凌厉,黄犬却巴巴的迎上去。
是纸鸢的父母,昨日不知干什么去了,都没归家,自然不知道纸鸢自尽的事情。
“好好收拾一番,张公子带你出去玩上半日。”纸鸢母亲动了动嘴唇,语气平淡。
但是这平淡的语气,也比之前好多了。
清宁到如今还有些恍惚,就像是在做梦一样,莫名其妙的就成为了纸鸢。
但她也来不及多虑什么,既然能出去,也就多了几分逃走的希望。
纸鸢母亲给清宁挑了身干净的青色长衫,领子重重叠叠,是为三重,又给她头上别一只玉簪子,也有好些年头了。
“仲儿那孩子,又任性而去,留宿于老郑家里。”老妇人随口说道。
“那叫广结善缘。”纸鸢母亲说道。
仲儿是纸鸢的弟弟何仲,没少给家里捅篓子,如今知道张乾要当自己的姐夫,更是得意忘形。
又被梳洗打扮了一番。
清宁见到张乾。
张乾笑呵呵的,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眼睛眯成月牙。
关于张乾,街坊间流传着不少事,他小时候,不是去捉弄新嫁娘,揭开她们的红盖头,就是偷偷溜进别人家,打开鸡圈,让一群鸡四处逃窜,而然就成了小霸王。
张乾走上一步,挑挑眉,伸出只白胖手,说道:“纸鸢,走,我请你去喝凤凰枞。”
清宁只是点点头,心里已经想好了对策。
一路上,张乾滔滔不绝,要么是诉爱意,要么就是聊聊家常,清宁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只盼给他灌壶哑药,让他闭嘴。
前面就是风云馆,大大的乌色勾金牌匾,色泽深邃,吞掉了周遭的光线。
张乾本想挽住清宁的胳膊,清宁故作捋捋发髻,巧妙躲过,他也只好停手。
两人在西座坐下,三节白石台阶之上,说书先生手摇着折页,声线模糊,唏哩咕噜的听不懂在讲什么。
“哀我大潍国母云亡,天地同悲,江河共泣。”说书先生叹道。
清宁先是一愣怔,四周的茶声,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她心里泛起一阵苦涩,黎民百姓们还念着自己的好…
茶役端出来凤凰枞,弯身摆在桌上。
张乾见清宁发呆,目无所及,在她眼前挥了挥手,问道:“纸鸢,你怎么了?”
清宁摇摇头。
张乾又笑道:“我爹说了,如果你给我们张家生两个大胖小子,就让你掌家。”
清宁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张乾他在…说什么?
索性不理他。
清宁知道,今日是珹王回京的日子,因为皇帝设宫宴时,提到过一嘴,所以必定能在街上见到珹王,眼下也只有他有用处了。
自己现在,就是要多拖会时间。
“纸鸢,你们小女娘都喜欢胭脂水粉,我等会儿带你去花月楼里看看!”张乾摸了摸眉毛,眼间透露出得意。
“茶是好茶,自得品一品,何必急着走?”清宁淡淡开口,不起丝毫波澜。
张乾却觉得她有点怪,挠头道:“你还喜欢品茶?”
清宁回:“没什么。”
清宁向门外看去,门外行客匆匆,或是挑着扁担,或是吆喝着卖糖葫芦,又或是眷侣成双挽着手。
她一直企盼的那个人,还未出现。
茶水只剩下几滴,也没见珹王身影。
谁料张乾又开始说大话:“你只要跟我把日子过好,生两个儿子,要什么有什么,天上的星星我也得给你摘下来!”
清宁实在是忍不住了,紧紧捏着白瓷杯,刚抬手想砸张乾的时候,听到一阵沉重的马蹄声,浩浩荡荡,震得人心神不宁。
清宁扬起嘴角,这算是赌对了。
她用极微的动作将玉簪子摘下,放到张乾看不到的地方,又向张乾递了个眼色:“走吧,去花月楼。”
刚踏出漆黑门槛,就看到不远处马车袭来,车里的是老将军,腿脚受了伤。身后跟着几支兵队,而马上的一人却格外明显。
那男人很高挺,早就将盔甲换下,黑色衣袍上用金丝绣着四爪龙纹,是为蟒袍,衣口袖口嵌着貂皮,腰间束着玉带,脚踏一双黑色锦缎靴,唇下生了一颗痣,眉眼间是数不尽的干练飒爽。
是珹王,江退。
两道的百姓笑盈盈的恭迎,喊道:“恭迎珹王殿下,萧老将军,平定北满,凯旋归来!”
老将军一把掀开珠帘,看着下面的百姓笑了笑。
清宁推了一把张乾,故作惊讶:“我的簪子落风云馆里了,你先去花月楼等我,我去取簪子。”
张乾虽说不聪明,但脑子也转的过来:“你不会是想跑吧?”
清宁温婉一笑:“怎么会呢,你还不信我?”
张乾这才放下心来,扭头进了花月楼,随手拿起一盒胭脂看。
清宁重重的扇了自己几个巴掌,看江退稍微有些走远,周围人也稀少,于是跑起来向前扑去,正巧挡了江退的路。
清宁匍匐在地上,露出磨破的掌心,可怜兮兮的落下一滴泪。
江退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目光冷冽。
“起开。”江退开口。
清宁丝毫不慌,她知道江退爱民,只要自己不去惹怒他,就没有性命之忧。
清宁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强撑着站起来,却又倒下,将脸转向江退。
清宁哭诉道:“殿下,求您救奴一命,奴愿意去王府当婢女,否则奴…就要嫁给浪荡子,就活不成了!求您救奴,奴身世干净…绝无二心…”
清宁泪如雨下,但江退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道:“聒噪。”
“殿下,求您救救奴…就当是积福了……”
江退未语。
“殿下,救救奴…”
江退瞥了眼手下。
手下会了意思,指着清宁,厉声道:“你,去后面跟着。”
清宁艰难起身,步履蹒跚的跟到后面,端像一个七八十老妪的样子。
清宁走在路上,膝盖因为磨破了皮,渗出血生疼,想到昨日的一切,手也忍不住发颤。
她想复仇,她恨祝婉,她脑海中浮现了昨日初桐嘴里流出沽沽鲜血的画面,初桐最后一句话是“大小姐”…
此时清宁的眼中是数不尽的怨恨,手指都要嵌进肉里。
如今,才只是迈出了第一步。
清宁与军队已经走远,但还是隐约听到了张乾在呼唤,清宁不得不忍着疼痛加快脚步,声音越来越远,她才放下心来。
清宁有一刹那在叩问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害了何家?但又立刻驳去,真正的纸鸢本就已经死了,不必愧心。
“祝婉,你如今在宫里过得舒坦,迫不及待的想当皇后了吧?”清宁心中暗想,讥笑一声。
如今正好借何纸鸢的身世,才能名正言顺的入府为婢。
大概是两刻钟后,抵到珹王府,萧老将军的马车回了将军府,分道扬镳。
珹王府里的下人一早就站在门外,黑压压的一片,齐跪下:“恭迎殿下回府!”
江退下马,动作一气呵成。
见到了正中央的女人,是侧妃徐临意。
徐临意是户部侍郎徐宗的女儿,若非皇帝指婚,她才不会嫁给江退,她心悦于慎国公第四子,可惜被棒打鸳鸯,与江退互无情愫,只是相敬如宾罢了,但有时厌烦。
临意面若明月,辉似朝日,穿戴华丽,一袭湖蓝色云纹锦衣,疏疏绣着几只莲花,手腕上戴着金起花镯。她没有看江退,只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清宁。
临意这才不情不愿的同江退说句话:“殿下这是觅得良人了?”
“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江退道。
临意打心底却觉得,清宁能帮自己,帮自己和离,至于为何自己不与江退提出来,是因为族中长辈的压迫,让临意不敢提。
而见到清宁,临意就想到一个法子,撮合她与江退,让他们恩爱,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与江退和离,这样就能跟族中长辈说是因为江退宠妾灭妻。
可临意不是妻,这样胜算也就更大些。
江退回了房。
临意走上前,清宁不知道她是好是坏,依旧淡定,抬眸与临意相对。
清宁只觉得可笑,自己堂堂皇后,如今不得不跌落成婢女。
临意理了理衣袖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纸鸢。”
“小桃,带纸鸢去换身衣裳吧,让她等会去房中找我。”临意吩咐婢女小桃。
小桃应了声是,就领着清宁到西耳房走去,路上还叮嘱清宁,见了侧妃要行礼。
耳房门首一侧,置有一木桶清水,清澈见底,显然是方才新汲而来,映照着周遭景致。
青灰色的高墙之上,几缕绿藤攀缘,绿意盎然。窗棂之旁,几叠窗纸随意堆放篓中。
房间不大不小,是许多婢女睡一起的,被子都叠成四方。有两个高桌台,摆的都是些针黹之物。
小桃取了一件与自己一样的粉服,让清宁换上,这料子比清宁身上的青衫好太多了。
清宁膝盖上的伤已经干住,不大疼了。
她跟着小桃去找临意。
过了垂花门,过了木桁,立着四个白玉石露陈座,有圆有方,亦含方正之气。圆的雕着牡丹缠枝纹,束腰部中间缀满宝象花,方的露陈座刻着四幅主图,底部是诺大的卷草纹。
清宁看了几眼,四边长了青苔,与湿泥混杂,好似一个不注意就会摔倒。
又见路过的婢女,手中托着两个甜白釉瓷瓶,瓶中插着几枝娇嫩欲滴的百合,花瓣浅黄,散发幽淡香气。
清宁对这里陌生,但统归是比皇宫中好些,皇宫里亭台楼阁不胜数,一不小心怕是得走丢,自己十四岁的时候,与父亲奉旨入宫,那时候摸不着东西了。
临意房中。
门楣是深沉的乌漆色,雕着几只鹤,若隐若现,又有种说不出的仙气,案上袅袅升起的檀香,不绝如缕,幽浅莫测,散入深处。
清宁躬身行礼,动作略显僵硬,她并不习惯,却也只得低声下气。
清宁问道:“不知侧妃召奴前来,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