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今再次踏上这个她曾来过一次的小区台阶,六层楼梯爬得她胸口发闷,喘着粗气抬头时却看见裴昨家门大敞着,七八个陌生男女杵在门口,低声交谈着什么。池今这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和突然出现的身影显然惊动了这群人,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一下子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下意识透过敞开的门往里看,只见裴昨侧身倚在餐桌旁,低头抽着烟,侧脸隐在缭绕的烟雾里。屋内靠墙处还站着个白发男人,背微驼,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你是这家什么人?”一个穿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往前,盯着池今问道。
池今还没应声,裴昨听见动静看见了她。他指间那支刚要凑到唇边的烟顿住,眼神骤然冷了下来。这时,绿豆从一旁走到裴昨身边,目光扫过来也撞见了池今。
没等池今反应,绿豆快步走了出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就往楼下拽,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拖倒。池今被绿豆拽得脚步都踉跄着跟不上,她用力挣了挣胳膊,又气又急:“干什么啊!松手!到底怎么了!”
喊声在楼道里荡出回音,带着委屈和愤怒往楼上飘。屋内,裴昨指间的烟突然被他折弯,烟灰簌簌往下掉。
池今被绿豆拽到一楼空地,刚才的场景让她满是疑惑:“那些人是谁啊?”
“你来这儿做什么?”
“道歉。”
“道什么歉?”绿豆皱起眉,催促道,“赶紧回去。”
池今急不可耐地说:“我做错事了,得跟裴昨赔罪。你先告诉我,那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绿豆沉默半晌,才低声吐出三个字:“要债的。”
池今心头猛地一坠,罗谚和周航的话在耳边炸开。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里懂得“一屁股债”究竟是多大的窟窿,池今只知道,要是数目不大,怎么会有一群人堵在门口?她追问得更急:“他究竟欠了多少?”
绿豆的脸一沉,语气也重了几分:“这事,打从一开始就跟他没半点关系。”
池今还没弄懂绿豆这话的意思,她刚想再问,楼梯口就出现了裴昨的身影。他一步步走近,停在两人身边时,绿豆便默不作声地转身上了楼。
傍晚的凉意正丝丝浸上来。池今穿得本就单薄,被风一吹,裸露的胳膊泛起细粒的寒栗,几缕散在胸前的头发跟着轻轻拂动,更衬得她脸色有些发白。
对于刚才的场面,裴昨没解释,也没多言,沉默着把手里的牛皮纸袋塞交到池今手里。池今摸到里面方正的硬块,低头一看,是码得齐整的钞票,瞳孔猛地一颤:“你给我钱做什么?”
“你的抚养费。”
池今的身形猛然顿住,像被施了定身咒。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五个字像记闷棍砸下来,她眼睁睁看着他喉结滚了滚:“你妈当年给的,现在物归原主。”
池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裴昨深吸一口烟,烟雾顺着喉管漫进去,白雾从齿间溢出:“字面意思。”
“你上回跟我说,反正咱俩是一家人,这意思不对。”裴昨垂眼碾灭烟头,“记得小时候教你组词吗?‘家’这个字,从来就跟咱俩没关系。”
像是有根冰锥顺着池今的脊椎扎下去,带着刺骨的寒意钻进四肢百骸,浑身的血霎时凉透了半截。那袋现金沉甸甸地坠在她手里,更像坠着她这几年小心翼翼攒起来的所有念想,那些偷偷在心里盘桓的、关于“家”的碎片,此刻正随着心跳,一下一下,钝钝地撞着她的胸口。
‘家’......
小时候,池今总觉得自己是没有家的。所以第一次学“家”字时,她格外用心,组了“家人”“回家”两个词,甚至在作业本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过“昨昨在哪,哪就是家”。
那时池今写完还偷偷捂着脸笑,以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可现在,对面那个曾一笔一画教她写“家”字横撇竖捺的手,正把他们的关系称斤论两地塞进牛皮纸袋。
池今被他的话燎起了火,眼泪憋不住地涌上来,带着哭腔喊:“你凭什么把这笔钱还给我?你以什么身份?这是我妈给裴秦飞的钱,就算裴秦飞要给他儿子花也和你没关系!你又不是我哥!”
空气冻结,她的话击碎了秋季最后一丝暖,满世界跌入了冬天。
池今从来不敢对裴昨提起他的身世,这很荒唐,她不愿听别人说,更不愿自己去想。以前每当裴如把这件事当笑话提起时她会就躲进屋里哭。可现在,被裴昨的话一激,她直接撕开了那层遮羞布,把最难堪的真相摊在他面前。
她眼眶蓄着两潭水,死咬着牙不让它们决堤,好像眼泪掉下来,这些年就真成了场买卖。
裴昨沉默地望着她,眼底先是翻起细碎的波澜,随即便一点点沉下去,再无半分温度。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好读你的书,跳你的舞,以后别来往了。”
最后一点指望也没了,池今心被撕得粉碎,她一把将牛皮纸袋摔在地上,转身冲出了小区。同样的决绝背影,同样的满地狼藉,裴昨恍惚看见多年前的裴如。
同时楼道里正好出来一群人,刚才跟池今搭话的男人弯腰捡起裴昨面前的纸袋,往袋口瞥了一眼,嗤笑一声:“小子,耍我玩呢?有钱给相好没钱替你妈还债?”
“走了——你那相好的,倒是挺惹眼。”
绿豆朝那群人走过的路吐了口唾沫:“吃屎的玩意儿......”
裴昨眉眼阴郁,方才她每说一个字,他眼底的暗色就深一分,到最后,那些不敢见光的痴念被活剐。
绿豆望着裴昨,心里不得劲,这些年从头到尾让旁人难以启齿的事,明明都跟他毫无干系,他却一肩扛下了所有。
绿豆怅怅地长叹了一声:“她又不缺钱,你不先拿去还债,给她干什么?”
裴昨转身走进黑暗的楼道,嗓音沙哑又悲凉:“那笔钱,是当年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绿豆跟在旁边,皱着眉没弄明白这话的意思:“什么骆驼稻草的?我问你,你是铁了心要跟池今断得一干二净?连个念想都不留了?人家姑娘可是特地跑来找你道歉的。”
话音落下,裴昨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忽尔裂开一线微缝。
......
几天过去,池今情绪还是久久平复不下来。
多年前裴如甩给裴秦飞的那沓钞票,早在十岁的池今心里烙下块疤,成了她多年不散的阴影。她恨那笔钱把外婆和裴昨的呵护明码标价,像菜市场堆着的烂白菜一样,被掂量来,算计去。那钱在她眼里从来是脏的,沾着人情的凉薄与算计,池今尤其见不得它和自己在乎的人缠在一起,多年的情分怎么能被一笔钱轻飘飘地衡量、切割。
而且池今总觉得当年那笔钱,是妈妈心里怨恨舅舅一家的根由。那时裴如的事业刚有了些眉目,那笔钱在当年不是小数目,妈妈能一下子拿出来,想必费了不小的劲。更让她介怀的是,到上海两年后她才知晓,原来裴如不在身边的那些年,每个月都按时打了抚养费,可裴秦飞和李娟却从来没
跟她透过半句。
所以池今至今想不通,舅舅最后那场狮子大开口究竟图什么。就因为裴秦飞最后那句收尾的话,那些钞票在那一刻就像把钝刀,不光彻底冻住了他和亲生妹妹本就疏离的关系,连最后一点体面都刮得荡然无存。
本来是专程去道歉的,没料到一番话下来,歉意没传达到,反倒成了彻底的决裂。
这段时间池今心里也不好受,关于裴昨的过往,她连个能打听的人都没有。裴如和裴秦飞或许是仅有的知情者,可这两个人,她一个也动不了问的念头。
最后想了一圈,池今默默把主意打到了绿豆和李娟身上。绿豆那边不好下手,汽修店和中药馆之间的马路窄得很,她一过去,保不齐就被裴昨撞见,到时候怕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娟倒像是个不错的突破口。那天去她家的人要做什么李娟不可能不清楚。可池今也没法直接上门去问。两个目标都没办法动手,池今也只好暂且把这念头压下去。
可就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池今竟真的和李娟遇上了,纯属巧合。
这些天池今除了去上课就是闷在家里,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一日三餐全靠外卖打发。这天她不知怎的起了下厨的兴致,可一进厨房才傻了眼,柴米油盐酱醋茶,竟是一样都没有。
池今拦了辆出租车去了超市,挑了些做饭必备的食材。结完账她一手拎着食材袋,一手提着袋米,正外超市外走,冷不丁就撞见了久未谋面的李娟。
多年没见,李娟变了太多,若不是她主动开了口,池今怕是要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了。眼前的李娟瘦得脱了相,肩膀窄窄地塌着,像被抽走了精气神,眼角的皱纹比记忆里深了不少,笑起来时像几道浅浅的沟壑。
最让池今愣神的是她的头发,从前总利利索索盘在脑后的辫子没了,换成一头半长不短的碎发,毛毛躁躁地贴在脸颊两侧。但这女人身上有一样东西是半点没变的,就是她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李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恶人,只是惯会做表面功夫,说的和做的从来对不上号。这点还是池今长大后回头细想才慢慢琢磨明白的。
小时候的池今,一直觉得李娟是个好女人。因为在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里,李娟几乎成了她生命里唯一能沾点母亲影子的人。可随着池今渐渐长大,才慢慢看清,这些好全是做给旁人看的。一旦没了旁人,李娟那点自私便暴露无遗。
换季时,她从不会想着给池今和裴昨添件衣服;天冷了,也不会记得叮嘱两个孩子加衣;哪怕是生病难受,李娟也多半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偏偏她对池今和裴昨向来“一视同仁”,这份不分亲疏的冷淡,导致小时候的池今根本没能察觉出她的人品问题。
最戳心的是,李娟竟然把那个天大的谎言持续了将近十四年半。这一下,池今对李娟那点残存的滤镜彻底碎了,记忆里仅存的那点温暖也逐渐发霉变质。
池今望着眼前的人,如同盯着罪魁祸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