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应届生们的状态往往大不相同。有人感慨毕业的曙光已然浮现,读书多年终于能够解放,从此摆脱学校,再也不见。有人功在平时,卷天卷地,要么保了研,要么上了岸,余下的日子除了等待新征程的到来以外,再无它事。
然而大多数人的情况却是每天都在cos毒蘑菇,宿舍、图书馆、楼梯间,校园的任一角落都能成为她们的生长地。一旦染上名为“焦虑”的毒,朵朵普通菇就得时不时散发出阴暗气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业在即,工作落实还遥遥无期,哪能不着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下岗失业浪潮来袭时,社会上就已经出现了就业困难的声音。数十年过去,人们目睹着时代飞速发展,经济从转型期迈入上升期,却几乎不见找工作的压力有所降低。
物价的上涨和学历的贬值倒是马不停蹄。
舍不得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学历,又不愿成为渺渺尘埃中的一粒,这样的双避冲突足以让一大批人烦恼叹气。幸运者有了取舍的余地后,繁华的都市与安逸的家乡到底选谁比较好,又是一个值得慎重思考的问题。
尽管很多人还没有规划好未来,但还是顺着大流往前挤,把简历一份份投递。譬如现在,明明是星期五的下午,招聘宣讲会的场地前却堆满了一颗颗乌黑的脑袋。
秋吟也是其中一员。
只不过她目标明确,一来就直奔海城几所中学的摊位,简单咨询完各学校的招聘计划后就果断穿出了人群,与一排排桌子隔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信步闲逛,看着湖边来往的人身形交错。
有的若有所思地张望左右,审视不同单位,有的则像是传送带上的行李一样从一个摊位丝滑地移到另一个。
站累了,秋吟就近找了张长椅坐下,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与黑色屏幕上的自己相望,大拇指在屏幕上虚虚滑动,却始终没有解锁。
TGIF,没有人不喜欢星期五的下午。
而星期五的下午三点半,更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它是大学生特种兵们扫荡四方的预备铃,也是中学生翘首以盼一周才等来的下课铃。学生离开学校后,老师也该下班收工了。
Thanks God It’s
Friday.校招的宣讲撞上了星期五的下午。
这样令人高兴的时刻,总是容易诱使潜藏已久的想法破土而出。
冬季的天色暗得快,维持了三个多小时的招聘会即将结束,徘徊在路上的人影渐渐变得稀疏,整个世界都好像安静下来了。
秋吟解锁手机。
16:57分。
在心中预演过千百遍一般,她熟练地打开聊天软件的通讯录,轻点右侧倒数第二个字符“Z”,一位位“翟”“张”“朱”飞快上滑,最下面那人的头像映入眼帘。
秋吟抿了抿唇瓣,打开和她的聊天框,按下语音通话的键。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连续又短促的拨号音会让人下意识地加快呼吸与心跳的节奏。一秒、两秒、三秒,紧张感层层叠加。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也许是自带0.5倍速效果的,不然为什么总是让鼓起勇气的人感到无比漫长而忧虑呢?可实际上这段时间又短得要命,甚至不够让大脑理出一句问候的思绪。
有节奏的嘟嘟声终于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不甚清晰的“喂”。
久违的声音响起的刹那,秋吟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
“衾迩姐。”秋吟轻声喊道。
对上左衾迩,她总是愿意并想要做先开口的那个人。
稍微顿了顿,秋吟带着些许歉意开口:“你现在在忙吗?我想着这件事打电话比发消息更好沟通,就直接打过来了,没打扰到你吧?”
秋吟清楚这几句话无异于马后炮,但又按捺不住想听一听左衾迩声音的心。
她早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只是一通电话而已,还预想了周五放学后教师开会的可能,留出了充足的回家时间,没什么要紧的。
“没有,不用这么客气。”左衾迩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淡淡的笑意,“那,究竟是遇到什么事了?难得你会主动来找我。”
心底的紧张感消散,秋吟继续说:“是这样的,我快毕业了,想了解一下海城现在的教师招聘形势。我觉得这种事还是得向奋斗在教育一线的优秀教师打听最靠谱,所以就……来找你了。”
那头传来一声轻笑,大概是从鼻间哼出来的,模模糊糊的。
秋吟低眸,指腹不住揉搓,耳垂微热。
“没想过待在申城吗?虽然竞争很激烈,但如果能留下的话,那里的待遇是海城永远无法企及的。我们学校研究生的认可度也还不错。”
“还不错”是一个较为谦虚的说法。申师大作为师范类院校中的最高学府,无论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放在全国各地,含金量都相当高。
秋吟静了几秒,语气微弱地回:“我属于离不开家的那种人。”
这只是选择海城的原因之一。
谁小时候没有树立过远大理想呢?申大的目标还算保守,在最一无所知而又盲目自信的年纪,连哈佛都好似唾手可得之物。秋吟也曾是这么一个敢想的娃。
可随着长大,许多人的目标都会逐渐降级。从“申大很好,就它了”到“其实985也不错”,到“上个211也还行吧”,再到双一流、双非四非、一本二本、本科专科的艰难选择,多少空想在人与人的激烈较量中碰了壁。古人云“退一步海阔天空”,今人曰“退一步躺平认怂”。
秋吟是一个厌倦压力的,她只想稳扎稳打地保持在80分的线上,平平淡淡就够。
“跟我一样做个‘妈宝女’也挺好,离家近,熟悉,干什么都方便。”听出秋吟话语中的赧意,左衾迩温声说,然后才回答起她最初的问题。
“近几年海城招得少了,生育率走低,教师需求量就跟着减少,过两年初中人数大概要饱和了……”
左衾迩娓娓道来,秋吟安静倾听,偶尔也会附和补充:“我看了下前两年海城的教招情况,初中岗位基本都由定向生包揽,只有高中还招一些。”
其实左衾迩所说的这些事,她都有所耳闻。
“对。目前还有种趋势是未来可能要普及高中,乡镇高中转移到市区。前年市里才新建了三所高中,所以现在报高中岗的话,机会应该还是很大的。不过具体怎样,还得等正式的公告出来才知道。”
“衾迩姐,”秋吟从舌尖缓缓推出这三个字,含着一分不易察觉的期冀问,“咱学校还会招人吗?”
她指的是海城一中——左衾迩任教的学校,也是她们曾经就读的高中。尽管两度成为校友,她们在校的时间却从来没有真正重叠过。
四岁的差距意味着,当秋吟升入高中的那一刻,左衾迩早已迈进大学的校门。如果足够幸运,她或许还能抓住大学的尾巴,在对方即将离开时追上去,可秋吟没有操控未来的能力,现实也往往做不到尽如人意。
高考与申城失之交臂注定了她们的二次错过,哪怕四年后秋吟还是通过努力来到了这里,左衾迩也已再次远去。
她并非一定要执着于追寻她的足迹。只是,对左衾迩的感情从理所当然的崇拜到朦朦胧胧的好感,一步步地向其靠近似乎成了一种习惯。秋吟难免会想,要是能再近一点就更好了。
于人生而言,为学历镀一层金,为就业前景再添上一层保险,考研成功申师大足矣。只是,秋吟难免会有点遗憾,因为有个词叫“本来可以”。
秋吟希望,她们至少能够有一次共处的可能。
“这个我也很难说。”
海城一中是老牌学校,师资力量本就充沛,更需要注入新鲜血液的新学校又已落地,她们学校不像前年一样往外调老师就算不错了。
秋吟默默叹气:“我知道了,如果一中招人我就报,不招的话我再看看其它学校。总之谢谢你,衾迩姐。”
“专心备考就好,至于招聘的事,我来帮你祈祷。”
秋吟既开心于她的好听话,又免不了悲观主义心理作祟:“就算真招人,我也不一定能考上。”
话一说出口,秋吟便感到后悔。事情还没开始做就先说一些丧气话,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反感吧?
她当然,当然不想向左衾迩表现出不好的一面。
那头没有回应了。
凉风吹过微僵的身躯,秋吟觉得有点儿冷了。
静谧的环境会无限放大心头的滴答声,慌张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蹿升到临界的阈值。
“不会的。”
呼吸从静止中恢复,秋吟眨了眨眼,身体仍是发寒的,心却再度热了起来。
“刚才荥荥回来了。”左衾迩解释,“你要跟她聊聊吗?”
“不用了。时间不早了,你们赶快吃饭休息吧。还有,衾迩姐,真的很谢谢你。”秋吟将脖子往衣领里缩,微微发烫的脸蛋暴露在空气中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挂断电话,她盯着十几分钟的通讯时长发了一小会儿呆,正要把手机塞回兜里时,却见聊天框中弹出了新消息。
【要相信自己,加油。】
鼻间微酸,秋吟弯着眼,回了两个爱心。
海城,左家。
“打完了?”
“嗯。”将手机放在桌子上,左衾迩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左荥芷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后头。
“哗哗……”
左衾迩一边细细搓洗手指,一边抬头从镜子里望着倚靠在旁边墙上的人:“杵在这儿做什么?你不是洗过手了?”
左荥芷表情夸张地长吁短叹:“秋吟这家伙,都不和她最亲爱的闺蜜说句话就挂了,真是太伤我心了!”
“你们平时聊天的机会还少?”关掉水龙头,左衾迩擦净手。
“我就随便抱怨两句嘛。”左荥芷嘻笑一声,“而且也是我建议她找你咨询的。”
“难怪。”左衾迩微微挑眉。
这是她和秋吟第一次通话,在此之前,她俩的聊天记录里除了新年祝福,连文字消息都寥寥无几。所以当她看见秋吟打来的语音通话时,心里其实很意外。
“什么?”
“你让定时发送祝福语的机器人活了。”
“……”左荥芷反应了几秒,哈哈大笑,“原来她对你这么高冷。”
“她好像有点儿怕我。”姐妹俩一齐往餐厅走去。
“怕?”左荥芷纳闷,“你有什么好怕的?”
她姐才像机器人,完美到无可挑剔。不论是谁,和左衾迩相处都会感到十分舒服。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令人害怕?
何况高中时秋吟还经常拿着她借来的左衾迩笔记欣赏,研究生也报的是左衾迩的学校。要左荥芷说,秋吟崇拜她姐还来不及。
“谁知道呢?”左衾迩无奈一笑。
明明,她们共享过那样秘密的时光,她还见到了自己窘迫的模样。哪怕秋吟不那么客客气气,不那么小心翼翼,自己也很愿意帮助她。
“我去盛饭,姐你拿下筷子。”
思绪从夏夜的记忆中抽离,左衾迩应了一声,走向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