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城的夏天格外漫长。
九月第一天,夏日的余威仍然未尽,烈阳当空,闷热无风。
北淮大学的正门口被车子挤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一水儿的拖着箱子拽着包的学生,脸上洋溢着这个年龄独有的青涩透亮和朝气蓬勃,喜气洋洋地一头扎进这所百年名校的热情怀抱。
今天是北淮大学大一新生入学的日子。
令嘉推着行李箱,缓慢地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对着导航找到了目的地,抬头检查了一下。
北淮大学校舍区,男寝公寓楼,12栋。
对了。
可能是新生入学的缘故,公寓门口刷卡进出的闸机大开,行色匆忙的男学生在其间进进出出,闷热的空气间带起一阵隐约的汗味,很快又被空调的冷气席卷而走。
令嘉站在公寓门口,对着密集的人群犹豫了两秒,紧了紧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指尖,轻微地屏住呼吸,垂下眼睫,这才迈开腿穿过了闸机。
“学号?”
“20150226。”
“我看看啊,0226……令嘉,摄影系的?”
宿管阿姨翻着厚厚的名册,手指停留在对应的名字后面,低头问道。
“对的。”温润好听的声音响起来,清清淡淡地仿佛能抚平空气中的燥热。
“小伙子名字蛮好听的哦。”宿管抬起头来,和蔼地笑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谢谢。”令嘉嘴角弯起一个礼貌的弧度。
“哎哟真有礼貌,”气质干净的孩子很容易让长辈心生好感,阿姨眼睛快弯成一条缝,“还长得又俊又乖哟。”
核对了一下学生证,阿姨在钥匙堆里麻利地翻找出701的钥匙,扯下来递给他:“给,上去吧,左转绕后就是电梯。”
“谢谢您。”
道谢过后,令嘉礼貌地接过钥匙,按照宿管阿姨的指示,绕过大厅往后走,找到了电梯厅,刚好有电梯抵达一楼。
人群鱼贯而入,令嘉迟疑了一秒,身后已经有人在催促:“上啊,哥们儿,都等着呢,干啥呢这是——”
“抱歉。”他抬起头让开一条路,对上催促的人的眼睛,嘴角下意识带上礼貌的微笑。
那人嘟嘟囔囔中,猝不及防一抬头,没说完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没了下文。
——眼前这个男生,好……漂亮。
对,就是漂亮。
似乎不该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男性,但是那一瞬间强烈的视觉冲击下,他脑子里冒出来的就是这个念头。
男生一身裁剪合体质地优越的白衬衫黑长裤,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通身气质温润又矜贵。转过来致歉时,纤长浓密的羽睫微微掀起,浅灰色的瞳孔天然含笑,唇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让人发不出一丝火气。
在夏末的热潮里,一群臭哄哄满头大汗的男生中,格外惹眼,格外不同,格外……干净。
“没……没事儿。”在这样的微笑中,催促者下意识仓促地摆了摆手让到一边,“你先,你先。”
令嘉点头致意,抬头看了眼几乎满员的电梯轿厢,终于迈开腿走了进去,站到唯一空缺的角落里,转身面对着缓慢合上的电梯门,站定。
大约是搬行李太热,电梯里大部分男生穿着短袖背心,明晃晃的雄性味道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拥挤中有人推搡了一下,带着热气的裸露的胳膊突然撞在令嘉的后背,突如其来的力量让他往前挪了一步,呼吸几乎贴上电梯门。
那人嘟囔了一句,站稳脚跟:“不好意思啊兄弟,太挤了。”
说话间,男生带着温度的鼻息打在令嘉脖颈上,他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没有回头,轻声说了句:“没事。”
然后将自己的腰背挺得更直,努力拉开和旁人几厘米的距离,掀起眼皮,和金属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对上视线。
倒影穿着整齐的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清爽干净又严丝合缝,和整个电梯里的人格格不入。
令嘉将目光移开,转向楼层显示屏。
每层楼都有停靠,不知道过了多久,显示屏上的数字终于停在了7楼。
令嘉走出电梯,顺着指示牌找到自己的寝室。
701。
推开门,里面已经有两个人提前到了。
听到响动,右边靠门的男生唰地转过头来,看见令嘉就是眼前一亮,从自己的椅子上一跃而起,伸出手来:“哎,你就是美术学院的另外一个同学吧?你好你好,我叫蒋唯安,是计算机院的,以后咱们就是室友了!”
劈头盖脸的热情让令嘉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握。那人极有眼色,看出了他的迟疑,又十分自然地把手收了回去,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啊,我有点自来熟嘿嘿。”
令嘉松了口气,感激地点了点头,冲着眼前这个小麦肤色的男生扬起一抹浅笑:“你好,我叫令嘉,美院摄影系的。”
左边靠里的微胖男生也站了起来,有些腼腆地推了推自己的眼睛:“你好,我叫周舟,也是摄影系的。”
令嘉一一打过招呼。
他这个寝室有点特殊,是混合住宿。
不知道北淮大学是不是为了培养学生的集体性,强制规定了大一必须住校——就算你是本地的,也得老老实实住一年。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令嘉一家子愁了好几天,母上大人一拍膝盖就要打电话:“我去跟你们校长说一声,不想住就不住了,别难为自己。”
他爹在一旁狂点头附和:“就是。”
最后是令嘉自己摇头笑了笑:“没事,我可以的。”
不想搞什么特殊,适应一下也好。
但到底是犹豫了几天,最后令嘉赶着截止日期提交的住宿申请,那时候少量的两人间已经没了,就连四人间,同专业的同学也都安排完了。
好巧不巧,摄影系只剩下他和眼前这个小胖子,被凑活着和两个计算机系的排到了一间房。
令嘉打完招呼,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左右两边靠门的床位各自被周舟和蒋唯安认领了,现在都铺好了床,只剩下靠里的两个位置。
相对而立,中间隔着条通道。
他推着箱子往里走,还没决定选哪个,蒋唯安大手一挥:“你随便选,另一个是我哥们儿,他就提交个名字,不住这儿。”
令嘉愣了下:“还能这样么?”
“只要胆子大,大不了就扣点考勤分呗,”蒋唯安开玩笑似的转着椅子,看了眼衬衫穿得一丝不苟的令嘉:“一看你就是乖乖崽好学生,别学他。”
令嘉站在原地反省了一下,发现还真没法反驳。
他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生涯里从来没有干过什么阳奉阴违的事情。
抿了抿唇,他看了眼周舟,选择了他这边的位置。
一个专业的,以后可能接触的也多一些。
但不管怎么说,室友看起来性格都不错的样子,他终于从喧闹的不适应中缓解了一些。
刚打开箱子准备整理东西,宿舍门突然不轻不重地响了两声。
笃笃。
蒋唯安的座位就在门边,他顺手拉开了门,敲门的人却没有立刻进来,大概是在打电话,低沉悦耳的嗓音被楼道里的噪音裹挟着挤了进来,飘进了令嘉的耳朵。
“两人间出了点问题,我和老蒋临时换了个四人间。”
“没别的房了,没事,我出去住。”
“放心吧,再见。”
通话结束,下一秒,有人推门而入。
来人个子很高,穿着件白色T恤和浅灰色长裤,戴着顶深黑色鸭舌帽,细碎微长的发梢遮住了他的眉眼,站在令嘉的角度隐约看见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
令嘉一眼扫过去,看到他露出来的下颌、脖颈和手臂。
快到傍晚,寝室里没开灯,光线有些昏暗。
但他肤色白得显眼。
一瞥而过,令嘉视线转向他的脸,嘴唇动了动,打算礼貌地打个招呼。
那人却径直走向蒋唯安的书桌,拿起上面的电脑包,拉开拉链埋头找东西,行色有些匆忙。
令嘉见状把声音咽了回去,低头去合自己的行李箱。
“你那项目这么赶?那你今晚就出去住?”蒋唯安对着来人问了句,“你这些东西不好拿先放我这儿呗,改天给你送过去。”
“嗯。”那人合上电脑包,又抓起桌上的充电器,转过身来。令嘉恰好直起身来,迎面撞上他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令嘉的错觉,他似乎感觉到面前的人身形猛地一僵。
察觉到那人钉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率先打招呼:“你好,我是摄影系的,我的名字叫——”
“令嘉。”
嗓音低沉而确定,打断并接上了令嘉的自我介绍。
令嘉愣了一下,终于抬眼去看眼前的男生,只见他有些缓慢地伸手打开了顶灯开关,灯光乍亮,鸭舌帽檐在他脸上投射出浅淡的影子,但已经足够令嘉看清他的脸。
“……谈越?”
令嘉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嗯。”男生声音轻而又低地回答。
令嘉有些意外:“好巧,居然能在这里遇到。”
难怪方才听到门外打电话的声音似曾相识。
谈越默了一瞬:“是挺巧。”
蒋唯安眼睛瞪得老大,目光在他们两人中间逡巡,扭头看向自己兄弟,充满好奇和求知欲:“什么情况,你俩认识???”
令嘉抬起头,等着谈越回答蒋唯安的问题,却发现从刚才开始,谈越的眼睛就一直落在自己脸上,没有说话。
大概是懒得说话,在等自己回答?令嘉揣测着,他是个礼貌而不会冷场的乖孩子,随即大大方方开口:“我们都是青淮一中的,高一文理混合的时候,我们是同班同学。”
蒋唯安看了眼自己跟前站成一尊雕像的兄弟,更惊讶了:“啊?怎么看起来不是很熟的样子啊?”
令嘉抬手揉了揉鼻尖。
.
他和谈越,没什么原因,就是单纯的不熟。
自从明白自己的性取向后,令嘉就不太喜欢跟人接触,异性也好,同性也罢,他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是个异类,本来就安静乖顺的性格,更是缄默。
而高一那件事情之后……更没有人和自己交朋友,大部分人避之不及。
谈越倒不是那部分人。
他不是歧视令嘉而不跟他交朋友,他是对所有人都很冷淡。
同班一年,令嘉和他不过点头之交,没说过几句话,接触最多的就是在考场上——大考小考按照成绩排列,令嘉和谈越永远紧挨着,轮流做第一排和第二排的位置。
直到文理分科,谈越选了理科,令嘉选了文科。
然后似乎就再也没交集,直到今天。
令嘉对他印象不坏,这个人一向都冷冷淡淡的,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似乎在他眼里,所有东西都没什么优劣好坏之分。
那次风波之后的第一次月考,令嘉坐在谈越后面,不小心掉了一支笔,他刚要弯腰去捡,谈越已经先他一步帮他捡起,放到他桌上。
“谢谢。”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令嘉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表情,突然鬼使神差地轻声问了一句。
“别人都不敢接触我,你不会觉得我是异类吗?”
那时谈越是怎么回答的?
冷冷淡淡的男生沉默了一下,掀了掀眼皮,略带困意的狭长眼尾侧过来:“不会。”
然后扭过头去,扑通趴倒在试卷上,抓紧睡上开考前的最后十分钟。
留下令嘉愣怔片刻,然后缓缓松开紧绷的肩膀,轻轻弯了下嘴角。
谈越这个人,大抵是令嘉回忆起高一生涯来,为数不多的不坏的记忆。
但也仅此而已。
.
回忆翻涌,令嘉抿了抿唇。
谈越是知道高中的那些事的,也知道他……是同性恋。
以前谈越不歧视他,可能是因为两人本来就没太多交集,那现在住在一起呢?他还能接受吗?
令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谈越,发现他似乎对在这里遇到令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莫名松了口气,令嘉接上蒋唯安的话笑道:“可能是高一学习比较忙吧,没来得及混熟就分科了。”
他这话说的客气周到,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尴尬不适,但是谈越却没有立刻接话,空气有些沉默,沉默到令嘉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刚刚缓和的神经又微微提起,轻轻看了谈越一眼。
谈越对上他的眼睛,又很快收回,敛眸点了点头:“是这样。”
和高中如出一辙的脾气,那种众生平等似的冷淡,奇异地让令嘉放松下来。
也是,谈越本就是这样的人。
蒋唯安夸张地“啧”了一声,对着令嘉小声调侃自家兄弟:“能理解,就他那个大冰块,能主动交朋友就怪了。”
令嘉温和地笑了下。
短暂的寒暄结束,谈越却没有按计划拎包走人,而是把刚收拾好准备拎走的电脑包往隔壁空闲的桌上一放,转身把蒋唯安桌上属于他的东西拿到隔壁空闲的桌上,一样一样摊开往架子上摆。
蒋唯安一头雾水:“你干嘛呢?不是要出去住吗?”
谈越慢悠悠地拿出电脑重新打开,垂着眼睫道:“不去了。”
“为什么?”蒋唯安不能理解这位大爷一阵风一阵雨的决定。
谈越缓慢地扫视了一眼蒋唯安傻不愣登的大眼,随口敷衍他:“房子空调突然坏了。”
蒋唯安挠了挠头:“啊,那订个酒店?你不是洁癖受不了跟别人住么?”
他说话嗓门压不住,谈越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目光不着痕迹地从背后令嘉正在忙碌的背影上划过:“很干净,没有受不了。”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舟闻言一个激灵,连忙开口:“你们放心,我一天洗一次澡,两天洗一次衣服,绝对不会影响你!”
令嘉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逗笑,拉平最后一道床单皱褶,爬下床,看了眼正在摆放东西的谈越,也跟着玩笑似的开口:“每天洗澡,衣服周末带回家,能合格吗?”
是玩笑也是实话,虽然不到洁癖的程度,但令嘉也接受不了公共洗衣机。
谈越摆弄电脑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随后才若无其事地开口:“你怎样都行。”
令嘉愣了愣,想要说点什么,谈越的电脑弹出一个提示音,他转身低头查看。令嘉瞥了一眼,屏幕上密密麻麻滚动的代码,很忙的样子。
不再打扰别人,他收拾好桌面,把出门时母上大人叶女士塞到他箱子里的葡萄端到阳台去洗。
再回来时,蒋唯安和周舟不知道去哪儿了,寝室里只剩下他和谈越。
方才的程序问题似乎已经处理完了,谈越靠着椅背,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鼠标,目光散漫地看着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吃点水果吗?”
令嘉把洗好的葡萄递了过去,笑得友善。谈越偏过头来,视线落在眼前晶莹剔透的紫黑色葡萄上,颗粒分明,干干净净。
目光轻轻偏移一寸,端着葡萄的手指白皙纤长,清晰的指关节上带着没有擦干的水露。
白得晃眼。
“这个挺甜的。”令嘉又和善地笑了笑。
他想找个温和的理由开启谈话。
谈越垂下眼睫,没有动作。
令嘉干脆把葡萄放到他手边,站在他身旁轻声开口:“高一那些事情……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谈越抬眼看他。
他长得很好看,却是和令嘉截然不同的好看,线条硬朗又凌厉,眉骨高挺,眼窝深邃,睫毛又长又直。面无表情看着人的时候,深刻的双眼皮带着天然不易近人的冷淡。
看他的神情,令嘉继续说:“我本来打算住在外面的,没想到学校强制住校。不过你放心,隐私方面我会注意,绝对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困扰,你的想法呢?”
他说话靠得有些近,没留意温热的气息洒在谈越的小臂上,男生一时间没有说话,轻轻动了动手臂,却没有往回缩。
令嘉以为他为难,理解地点点头:“当然了,如果你觉得不适,我也可以马上搬走。刚才你朋友说可以悄悄出去住——”
“不用。”谈越突然开口。
虽然他态度依旧淡淡,但并没什么恶意。
“谢谢,”令嘉松了口气,怕谈越觉得膈应,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就一年,等大二我就会搬出——”
他话还没说完,谈越突然打断了他。
“随你。”
同样是淡淡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令嘉小动物一样敏锐的直觉突然察觉到他似乎比刚才冷了些。
他好像一向就不喜欢说话。
大概是嫌自己话太多?
令嘉很识趣地闭了嘴:“那我不打扰你了。”
话音刚落,书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令嘉转身回到自己位置,看了眼屏幕,接起电话:“喂?叙川。”
大概是怕吵到谈越,他刻意放低了声音,本就清润的嗓音显得格外温柔。
不知道听到了哪个字,谈越轻微蜷缩了下手指。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令嘉笑眼弯弯:“已经弄好了,不用帮忙,你也累了。”
“好啊,你想吃什么?”
“行,那我在寝室楼下等你。”
电脑提示窗口跳了半晌,谈越一个字母没往上敲,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听着背后轻缓的脚步声从他身后穿过,拉开门,合上门。
寝室重新变得安静。
令嘉走出电梯,已经有人在12栋门口等他。
“叙川。”他走过去唤他。
低头看手机的男生抬起头,立刻关闭屏幕,对着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抬手展开怀抱:“宝贝,半个暑假没见,想不想你的男朋友?”
尽管在一起两年了,令嘉仍然不是很习惯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直白,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周围:“很多人。”
方叙川善解人意地收回手,改成揉了揉令嘉柔软的发丝:“走吧,带你去吃你想了很久的板栗鸡。”
“好。”
寝室里,蒋唯安和周舟拎着一堆刚领的卫生工具推开门,就看见谈越拿着手机站在阳台一动不动,垂着眼不知道在看哪里,推了推他的手臂:“时间差不多了,吃饭去?”
看谈越没有动作,他凑近一看,吓一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谈越将手中没有点燃的烟折成两截,往垃圾桶里一丢。
“没什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