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东京要比之前都更加安静，夜晚的繁华已经结束，白日的忙碌尚未开始。就连鸟鸣声都几乎不存在，只能遥远的听见一两声鸟鸣。街灯随着天气变亮逐渐失去应有的作用，车灯的白和天色融为一体。迷你货车滑过拐弯进入小道后缓缓减慢了速度，柴油发动机随着熄火长长吐出一口气。

    寿司店的后门门口新整修了地面，两侧挂起防止蚊虫进入的薄塑料门帘，河村隆早早换好了工作服，白色的围裙服帖地系在腰上，绕过身体两圈之后在侧边系了个结实的蝴蝶结。

    司机如同以往的每一个清晨一样推开驾驶室的门，冲河村隆举起一只手说早安。也和以往的每一个早晨一样，河村隆在围裙上擦了擦根本不脏的手，笑着说麻烦你了。

    车厢因为运送各种冰鲜而做了改装，开门的时候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低温气流，塑料泡沫制作的保温箱上面还盖了织物，按照货物性质挨个拜访。能摞在一起的是根茎类的食材和几袋大米，紫苏和其他的绿叶菜用塑料自封袋封装好后承装在宝蓝色的物流周转箱里，装着鱼类的周转箱是没有任何杂色的白，周转箱的边缘沾着一点水渍，在低温下边缘绽开一圈淡淡的白色霜花，随着搬运的动作很快破碎。

    近日的气温一向温热，冷冻的肉类在被端出来时甚至冒出了丝丝白气。司机从驾驶室钻进车厢，伸手帮对方把上面覆盖的织物叠起来收进车厢深处。

    “最近的天气总是这样。”周转箱装得很满，但因为食材本身的重量还好，从车里往外交接一个又一个箱子的时候司机还有空和对方寒暄两句，“阴沉沉的，大概是要下雨了吧。”

    河村隆接过手里的东西，闻言抬头看了看天。积雨云层层叠叠地卷过天空，蓬松地堆积在人们的头顶，空气闻起来也是潮湿的。重复的搬运动作让人身上很快冒出一层薄汗，模糊的空气中的水汽连带着汗液粘在皮肤上带着微妙的不适。周围没有风，就连挂起来的门帘都一动不动，这样的天气是夏天自带的，与暴雨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预告。

    “是啊。”河村隆说，其实下雨对于餐饮业不是什么好事，一旦在饭点暴雨就意味着今天的营业额要出问题。不过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几天，他只是笑着把后半句话说完，“不过下过雨之后天气应该就能放晴了，老这样闷着真让人难过。”

    食材都已经被搬下了车，河村隆把几个不会压到的箱子摞成一堆，随后蹲下身子从两侧稳稳端起有半人高的重物。

    “是啊，等老天憋足了劲下一场大雨估计就舒服多了——哎呀，一下就全搬起来了，河村老板，力气真的好大啊。”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但司机从没有一天吝啬于自己的夸奖——说实话，大部分人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会忍不住赞叹一两句。

    而不论过去多久，河村隆都对这样的夸奖有些不知所措，自谦的话说出来像是欲盖弥彰、顺着应承下去好像又有点太过敷衍，于是苍白的解释又一次出现，实话也被说的有些无力。

    “大概是因为从小都有在锻炼的关系…哈哈，这样也好，可以少搬两趟。”

    河村隆没有聊起更多力量上的锻炼，有一瞬间他想要不要抱怨一下力量太大生活中其实也会引发麻烦，但这样的想法只出现了一瞬间，就因为实在是太像炫耀而被压 了下去。

    将东西摆放在操作台上之后再返回去搬第二趟，这次的食材以蔬菜为主，重量分摊到双臂再用腰腹的核心一并作为支撑根本比上一趟还更加轻松。

    河村隆把东西都搬起来之后抬起脸和司机告别，视线从紫苏叶和一包中华沙律上越过去和司机，落在对方有点褶皱的衣领上。

    简短的礼貌告别后，河村隆钻进寿司店的后厨。

    几年前政府对餐饮业的一些政策做出整改，后厨就也顺着一起做了不少调整，需要使用的收纳区都尽量以不锈钢和塑料为主，为了保留寿司店味道而剩下的传统厨具只有用来冷却和翻拌醋饭的木质大桶和吧台区域方便每天清洁的案板，照明也变成了最普通的白色。

    而烹饪区域之外的部分，在父亲的要求和河村隆自己的想法下保留了暖黄色的灯光、深色木质的吧台和榻榻米，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寿司店的冰箱是在河村隆接手的第三年更换的，用了嵌入式的双开门商业冷柜，住在自家店后面的结果就是为自己烹饪用的食材只能在右侧的一格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

    河村隆从里面拿出一盒豆腐，转身关上冰箱门之后取下一排厨具最右边的雪平锅。

    水不会因为被盯着而加速沸腾，在这些年积累起来的经验之中河村隆已经可以熟练地在不同的长任务中夹杂短任务，小块的裙带菜泡进水里，继续等待雪平锅中的水烧开的过程中在头顶的柜子里找着味增酱，在赤味增和白味增之间犹豫了两秒，最后的选择是有效日期更加接近的一盒。

    煤气灶吐出淡蓝色的火苗跳动着舔舐锅底，水滚动着在厨房唱响一曲协奏。

    不锈钢煎锅和鱼类一向最配，三文鱼是分割的时候留下的鱼尾部分，河村隆没有将那一块用在寿司上，这个部位的油脂放在醋饭上不够丰盈，拿来煎的话则能借着加热后的底油保持住口感。

    在三文鱼和足够热的不锈钢接触的同时，台面旁边的电饭锅发出了不长不短的三声蜂鸣。

    ——这个电饭锅和它旁边那个大饭釜比起来简直过分袖珍，里面的饭量只够一个人的一餐饭。饭釜上面的黑漆厚重，上面的木头顶盖在蒸汽的滋养下多年也没有开裂，深棕色的木料圆润称手，隐约能看出一点时间在上面流逝的痕迹。

    深棕色的味增酱在水里面逐渐融化弥漫，属于发酵品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经过简单清洗的裙带菜投入之后很快舒展开，在沸水中变成跳动的深绿。

    锅中剩下的底油可以做最后的加餐。河村隆拿起不锈钢煎锅晃了晃，让明黄色的液体在底部铺成一个尽量完整的圆。鸡蛋敲进锅里之后迅速因为高温而在边缘涨起几个泡泡。

    今天的早餐算得上相当丰盛。

    把煎好的溏心蛋放在米饭上再淋一圈酱油，河村隆拉过旁边的高脚凳，坐在后厨开始自己的早餐。味道和平常的没有什么区别，他的做菜水平一直都相当稳定，味增独有的发酵后的酱香味激发出裙带菜的鲜，豆腐在其中也不再是自己原本寡淡的形态，煎蛋的蛋黄和酱油混在一起淋在饭上，三文鱼用筷子尖一戳就散成小块。鱼肉的调味很简单，提前一天用盐和黑胡椒腌制，再用厨房纸裹好放进冰箱的冷藏室，虽然简单，但寿司店的鱼类一向是最新鲜的，吃起来就不会有在冰箱里面放久了的陈旧口感。

    吃下最后一口米饭时，河村隆听见窗外一声闷雷。云层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隆，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雨点紧跟着就砸下来，后厨没有窗户，只能听见雨滴砸在外面的声音，细细密密的，好像一整袋大米被丢到地面上。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的。河村隆把手里的东西放进水池里时这么想，所有厨具要在午市之前清洗完毕，因为再晚些时候这里只能用来装客人没用过的餐具，刚刚收到的食材也要挨个处理好收纳进冰箱、冷库、或者台面旁边方便操作。

    餐饮业看天吃饭，今天的雨意味着客流量的减少，河村隆把米装好淘洗时少放了平常三分之一的分量，几不可察的一声叹息消散在空中。火舌又一次窜起来，空气在加热时产生的微妙波动与摇摆被清洗餐具的声音遮盖，很快一连串带着水珠的厨具顺着旁边的沥水篮一字排开。

    风从寿司店正门穿过，推得门板发出一声有些尖利的吱呀，随后穿过整齐排列的桌椅窜进后厨，带来些许的凉意和雨水的气味、随后毫不犹豫地从后门离开了。河村隆在围裙上拍了拍手，追着那股穿堂风到了后门门口，抬眼看向噼里啪啦落下的雨帘。这场雨来得又快又猛，街边的绿植都被砸得完全抬不起头。

    急雨有很快停下的可能。站在屋檐下，河村隆冲雨幕伸出手，从高空落下的水滴带着重力加速度砸在他的手腕上。丝丝缕缕的痛感微妙地缠绕上来，连着肩膀到肋骨都有些许麻木。或许是因为昨晚没有休息好，又或许是因为太频繁的发力让身体警告着主人他应当早些休息。

    这场雨会不会停呢？河村隆收回手来，将指尖沾的水珠甩掉。要为不确定的未来改变现在吗？

    还是要的吧，万一剩饭会很难处理，晚市以寿司为主，和午餐定时的米饭要分开烹饪才能保证质量。随着阴雨冒出的些许感性很快也随着砸在地上碎裂的水珠一起消散，河村隆收回目光把后门关好。

    从后门走到前门其实总共只需要走上二十几步，河村隆将旁边写着“营业中”的牌子挂好，转身伸了个懒腰，指尖几乎要碰上门框顶端。

    此时距离开业还有两个小时，下一步准备工作是清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