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的日头依然热烈得很,盛夏里扯着嗓子在树底下叫的知了也渐渐没了身影,瓷白的云,浪客一样流连过城街楼顶。
“叮咚!县政府到了,请前门上车后门下车扶好扶手,下一站,县医院。”
送着小凉风的公交车里,机械的女声准时地报站。
这是县城里为改善城貌特地斥巨资,在新汽车站置办的一批新能源电动车。
干净的浅黑色玻璃在阳光下泛着冷质,整齐的拉手由于惯性向前倾斜,寥寥无几的座位空出中间宽敞的走道。
目之所及是令人惊叹的漂亮。
可惜生意却是不怎么景气。
整个车上居然只有一位乘客。
这唯一的乘客是一个戴着浅棕色棒球帽的少年,他低着头,坐在角落里的位置上,整个人显出有些凌厉的弧度。
他旁边立着蓝色的行李箱,上面是笑得开怀的大白。
在这换站的空档,少年——陆行知坐在这崭新的公交车里,难得从脑子里扯出一点线,怀念起县城车站的前世今生来,好生唏嘘了一阵。
其实虽然政府花大力气资助了新车站的诞生,但说来它生意的颓态却也是能早早预见的。
十年前倒还好说,私家车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遍,乡下和县城的那根脐带全靠这么个汽运站连着。
几根支起来的木头杆子,一张东长西短的黑色遮阳网,几块放着零食小吃木板,组成一家小商摊。从车站头到车站未,数不清的小摊琳琅堆了满地。
人们背着大包小包,在人头攒动的旧车站聚头,身上混着黄土,或虽倦意缠绕,但满心欢喜将要去往归处;或是风尘仆仆,要披星戴月赶往去处。
这里是悲欢离合的交界处。
然后破破烂烂的客车们,载着同样破破烂烂的人们驶去远方。
就像陆行知记忆里的那只绿皮客车,流氓般的露着几块无伤大雅的铁皮,底下滚着四只要散架的轮子,载着一车裹在泥土汗水里的人们,摇摇晃晃的,不紧不慢的,在彻天满地的黄土里,悠悠驶进泛黄的岁月里。
而今那些记忆,随着现在那座平地而起的,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客运站,早就成了时代的遗物。
不过他觉得公交车的不受欢迎可能主要取决于,县城屁大点个地方,再也没有能说是,骑只小电驴遛不到的地方了。
公交车生意不景气,他倒没什么,就是.......
陆行知瞅了一眼最前面沉默的司机大叔。
不知道他们的生计会不会受很大影响。
啊。
呵呵。
陆行知无奈地耸了下肩,好笑地摸了摸鼻子。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
自己都没活明白呢。
他自嘲地抿了抿嘴。
思绪回笼,不知不觉间原来已经到了他的目的地。
“叮咚!行定县第二中学到了,请前门上车后门下车做好抓稳,下一站客运站。”
“师傅!我下车!”
听到报站,陆行知赶忙拽起背包,扯住行李箱就往后门走。
然而就在他即将下车的前一刻,听到了从前门传来的喧吵声。
“能不能通融一下.......”
“这个是不允许的啊,不是我不理解,但我们也就是按规矩办事啊,没办法的。”
陆行知转头看去,只见前门上车处,穿着旧式黑色中山装的老人站在车下,左手拉着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正在向司机苦苦请求着什么。
他右手中隐约可见攥着一张百元大钞,面前是投币机和一脸为难的司机大叔。
男孩站立在他身旁,手紧紧攥着老人的衣角,低头不语。
这种对话和反应,啊。
陆行知一看便知。
这是没带零钱又着急坐车了,他恍然下了定论。
心下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陆行知的目光还是投向了前门。
他用右手将帽檐向下压了压,迈开长腿拉着行李箱往前去,在三人旁立定。
老人和司机正讲得激烈,一下没注意到男生的存在。
“咳咳。”
陆行知故意咳嗽了两声。
两人被吸引了注意力,齐整整地回头看他。
“那个,”陆行知在众目之下从口袋里掏出四块钱,指了指投币箱,言简意赅道,“我先帮他们付了,让他们上车吧。”
老人攥着手里那张百元大钞,看看司机,又看看陆行知,颇有些不知所措。
公交车的车费是一人两元,不计车程。
按理说来,他和孙子花上四元也就够了,公交车的车费还是公道价的。
只是当下他乡下老粗一个,来这城里本就人生地不熟。
这次是来去带着孙儿来城里找儿子一家去,可儿子和儿媳白天不在家,便只能由他们爷俩坐上公交去。
他老了也学不来年轻人那一套什么手机付款,只能想着路上车费该多带点,于是带了百元的,就是图一个数量少,存在手里拿着方便。
没成想城里公交车换了样式,改成什么投币机,投的是零钱,但他却只有百元大钞。
本来只用花四元的路费要硬生生变成一百,老人心疼的。
可是。
老人担忧地望着车外的日头,辣得吓人。
又不能让孩子跟着自己受这罪。
虽然孙子一声不吭,想是想要帮他这老骨头省下钱。
但是……
唉。
认了认了。
老人见说不通司机,便只好无奈让步,就当吃了个教训,下次出门可得带上零钱。
哪能想事情更有转机?
老人慈爱又感激地看着眼前这少年。
穿的是清一色的干净校服,脸被帽檐遮了大半,倒是隐隐约约看得出是个寸头,手里拉着行李箱,肩上还挎着书包。
好,好。
老人见少年穿得规矩,料定是个老实孩子,又这么善良,当机立断想要把手里的一百塞给陆行知。
“!”
陆行知吓了一跳,又手忙脚乱地把钱塞回给老人。
“唉!你这孩子!”
“我真不收,我要收了,那还不如您交了车费呢!”
陆行知好说歹说才劝下来。
旁边的司机大叔哭笑不得地喊了两句。
“哎!几位,咱们还走不走啦?”
“走走走!”
陆行知回过神来,立即让路护着老人和男孩进到车里并且安稳坐下。
然后飞也似的拽着行李箱,单肩挎着书包离开了车。
少年身高腿长,走得飒沓有风,不远处绿树成荫,日光碎成点点斑驳。
那里是二中的校门,人流涌动,均是青葱年少。
渐渐离开的公交车里。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座的老人和男孩,主动搭话道。
“是个好孩子。”
“是啊是啊,”老人笑着回答,“顶好的孩子哎!”
“我看他是这个学校的?”
司机哈哈大笑。
“是嘞,这可是个好学校啊……”
交谈的尾音消散在空调的运作声中。
男孩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瞳里倒映着渐行渐远的学校大门。
“二中……?”
陆行知处理好车上的事,急忙拖拽着行李下车,走到了校门口才恍惚想起来,今天开学好像是有时间点限制的?
他大惊失色。
粗鲁地撸起袖子一看手表,时针刚刚好够到两点的门槛。
呼。
还好还好。
没有迟到,还有一个小时供自己支配。
整理好心情,陆行知昂首阔步地往校门口里走去。
今天是他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可得好好过耶!
然后……差点被安检门的门槛绊个马趴。
他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脚。
帽子下脸涨得通红。
好尴尬。
他面无表情地想。
还好人群来来往往,倒也没有注意到这。
进了校门,迎面一张脸怼在他面前。
头顶的小红帽简直让空气都要欢天喜地地放起炮来。
看着眼前挑起的眉梢,陆行知认命地将棒球帽脱下来,示意给眼前人,露出他标准的寸头。
直到小红帽满意地点点头,没动用手中的小本和跃跃欲试的笔。
陆行知这才能安全离开。
二中是重点高中。
别看行定县仅仅是个紧挨着山区的小县城,经济虽不发达,教育这块却意外地有个龙头。
行定县二中硬生生靠严苛的作息安排,从十年前开始,生生杀出一批“小镇做题家”,在高考中崭露头角,从此以辉煌战绩著称。
经过数十年的打拼,二中在省内高校里算得上有实力的学校。
多少H省市周围的小县城的普通人家,都削减了脑袋想往学校里钻。
这样的学校,学习和常规都抓得很紧,发型和着装自然不例外。
陆行知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小短毛,啧了一声。
扎手。
他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听着行色匆匆的脚步,苦恼极了。
最终他拉着行李箱,停在了宿舍楼前。
“男生宿舍楼,二号楼。”
陆行知嘴里喃喃道。
应该就是这里了。
将行李箱提上台阶,掠过宿管阿姨的眼神,他拉着行李箱念念有词地缓步行在楼道里。
“122……”
陆行知在一扇门前立定,迟疑地看着。
正当他在苦恼应该用什么姿势进入,手指屈着要叩门时——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