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望眼过去皆是素缟的白,风也是凛冽的,这不适合眼下的状况,他沉默着用利刃斩断了面前一人的脊骨,血肉暴露在寒风之中片刻未到就凝固停流,陈溯撑着剑呼吸也愈发的艰难,稍退半步踏着的冰面骤然裂开,思索不及他已经掉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昏暗的水下让人沉沉欲睡,他知道这是他所能遇到最温和的死亡手段,片刻的温暖,犹如幻影。
“…死…”
“…温……要火…”
“我来。”
有无数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勉强睁眼,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温暖的气息和带着茉莉的香气席卷着他的脑海,手的主人似乎察觉到他眼睫的颤动于是慢慢抬起手,入眼的是四周的烛光,火星摇曳着,空气中弥漫着茉莉和梨枝的味道。
“还冷么?”
他才迟钝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在问他,陈溯慢慢的抬眼看她,女孩子穿着一身的雪白衣袍,银纱笼罩在外衣上,乌黑长发披散着,正垂眼看着他,目光沉静而柔亮。
“…你是?”
她露出笑意,理了理裙摆站起来,意外的高挑身段,陈溯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玉坠,纹路古怪看不出名堂,穗子是浅浅的水红色,像血水化开被冲刷的颜色,少女手里拿着一方罗盘模样的甲片,泛着青白的光。
“倚柔,这是我的名字。”她看着他苍白着脸色站起身来,“你的名字是什么?”
“陈子澄。”
他下意识的将未曾有人知晓的字当作名字告知她,虽然眼前人并未让他察觉到危险之意但是防范之心不可有。
倚柔仍是那样柔和的目光看着他,但是又有些深深的悲悯,她将手中之物收入袖中示意他跟上自己:“现下是卯时,女官们才起床梳洗准备餐点,请随我来。”
他才发现身处在一座别致而古朴的宫殿,并不奢华,灯火昏暗而远隔,纱帘垂在各处被风吹起,这座宫殿没有任何的门封锁宫室,似乎主人并不在意有人到来。
“此处平日只有我一个人在。”倚柔见他打量的目光,“三日前我在沉水处见到你,于是让女官们为你请来医师。”
陈溯颔首:“多谢女公子救命之恩。”
倚柔但笑不语,她款款走进一座亭台,亭外是一池湖水,并未有鱼的声响。
亭角的檐边都用银白穗子系着铜铃铛,上面刻着看不清的密文,在他踏进之时铃铃作响,声音尖锐而急迫,倚柔点了点白玉桌子铃声才渐渐安静下来,陈溯站着并未坐下,于是她抬头去看他。
警惕却又披着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她看在眼里弯了弯唇,绝不算真心实意的笑容。
“只是很久没来客人而已,这些铃铛是上一位客人留下的玩意儿,是新奇的很对吧?”
陈溯沉默坐下,这个地方他看不清仿佛隔在迷雾之间,与他在皇城中看到的新奇物件或是异域人士皆不同,独立而遗世。
青衣女官悄无声息的端着餐点布在桌面上,柳眉红唇,粗略看去每位都差不多的装束,差不多将桌面放满了才轻声开口:“女公子,奴等已上完,先告退了。”
倚柔双臂撑着下颌,目光郁郁:“将殿内的雪枝香换下,燃灵犀。”
侍女们低声应下,动作沉静的一盏盏换下香炉里的雪枝香,陈溯垂眼看面前被打开的珍袖暗金铜炉,一颗暗暗散着莹白幽光的石块状东西被放进去用火燃烧起云雾般的烟。
“女公子此香独绝天下,”陈溯看着面前的人,他容貌无笑色时很冷淡的俊,像未出锋的刃,“子澄可否知晓其由来?”
赵倚柔抬眼看他,她眼眸颜色近如宝石琥珀,在昏暗烛光之下有一种蜜的色泽,依旧如故的温和恬静。
“此为灵犀香,只是用来为我安神的。”
她语气轻柔的解释一句,并不打算为他详细回答。
她起身走近他,又是清淡的茉莉香混着凛冽的寒雪之气在他身边馥郁而漫,陈溯的手腕搭上她的三指,冰冷刺骨。
“公子脉象寒虚,遇见时冰天雪地想来受寒深重,又失血过多,明日我再为公子准备养气血的汤药。”
陈溯抬眼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肌肤和凑近的面容,赵倚柔似乎并无在意男女距离的想法,她自他醒来后就自然而然的表达亲近,因为自然所以陈溯也默默不语,如若在城中他一定是严厉斥责这等礼仪的。
等将陈溯送回寝室后赵倚柔独自来到亭台,环着的香烛都燃着青白火光,她衣袍上的银月也缓缓流动,诡异的瑰丽之美在亭上的铜铃响起后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仿佛被暂停一般。
侍女们伫立时如僵硬木偶,睁开的眼一动不动,眼膜也无长久不闭眼的泪,除了赵倚柔的衣袍被风吹动之声,再无声响,她看着香炉里漫延出的烟雾缭绕,面容也被模糊。
“父邪母邪…”
缥缈虚无的歌声在夜色里飘荡,如怨如泣,终归于一片空白。
“天乎人乎。”
赵倚柔慢慢接上一句,她的指尖挨上了青白的火光,仿佛感知不到炙热灼痛,她的歌调带着安抚之意,一直从《桃夭》唱到了《摽有梅》,漫长的安抚里,所有的场景都生动起来,火光恢复了温暖之色,她看着银白的飘带,眼里复杂之色无法掩盖。
旧日的诗歌带来无限的回忆,唯有记忆让一切卸下心防。
陈溯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所处之地四面通风,只有重重垂帘阻挡外风,他洗漱完后掀开厚重纱帘看到一道坐在案前的身影,她侧对着陈溯,纤细手腕正在提笔写着什么。
“女公子安。”
侍女走进来时依旧悄无声息,她们有序的摆放好餐盘就轻柔的挽起纱帘,见到他并无惊讶,似乎除了赵倚柔她们并不会主动言语。
“公子来用早餐吧,”赵倚柔停下笔,她换了一身衣裙但依旧是雪白颜色,外罩长帔是很柔嫩的浅黄,云纹细细的缀着像花簇拥,“我来时公子未醒便在此练字了。”
他们相对而盘坐,餐具里盛着冬羹,此时已是深冬,他却不感寒冷,除了送来的秋日长袍便是一条雅致的大氅,他并未穿戴。
赵倚柔吃饭很安静,她用调羹来喝汤,唇瓣沾上一点水色而显得艳丽红润,陈溯从未见过这样容貌的人,无论男女,她的样貌都脱离了性别的特有感,而是诡异的仿佛不是常人。
“这两日到扰女公子了,陈某也该回去报平安了。”
赵倚柔停下动作,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既悲悯又垂怜。
“公子孤身一人,何去何从?”
陈溯哽住,他确实无法道清自己的来历,但是他失踪两日未报一信,唯恐外界惶恐不安,他只得略微言语:“家中有人身居高位此次出行因有任务在身所以不便告知女公子,但再无讯息恐怕家中必定动荡不安。”
赵倚柔露出点善解人意的笑容,她不再多问,只是剑走偏锋的说一句:“我从未离开此处,对公子口中说的地方到有些好奇。”
她的眼眸永远是温和的。
“公子愿意为我讲讲吗?”
陈溯心下澎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讲出这样的话,但是他依旧沉溺于她眼里的温和安宁。
“若女公子愿意,”他语气难有的缓和,“可随子澄一同,我愿意照料女公子。”
赵倚柔收敛情绪,她面容因一向带着温和笑意而显得安宁恬静,此刻失去笑意却越发的姝妍绝丽,雪白曲裾长裙是为遮挡这般绮色而存的。
“陈子澄,”她的语气平静直白,“你真的要我一同相随吗?”
仿佛是言说什么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她如此的严肃。
陈溯安静望她片刻,依旧语气未变:“若女公子愿意。”
赵倚柔的眼神软下来,她带着哀而不伤的神色望眼欲穿的看他,仿佛透过他亦是在看着他心底的那个纯稚的陈子澄。
“…许久以前,”她的声音低落的无人能听清,“…也是如此。”
在那壮丽磅礴的乐器奏鸣声中,恍惚的仿佛置身于故国宫中的宴会朝堂,陈溯于一片烟雾中看到那一点鲜妍的衣裙,闪烁的珠宝环着纤细腰肢,她的脸庞是能让月色垂怜亲吻的美丽动人。
“公子看上去很劳累。”
赵倚柔的话语让他回过神,刚才望见的一切如幻象消弭。
“…抱歉,近来总是梦见一些虚妄之事,”他单手撑着自己的侧额,挺直眼睫下瞳孔深若寒潭,“若女公子愿意可将灵犀香也换我寝室内?”
赵倚柔没回应,她抬手轻轻摆了一下,青衣女官带着两名侍女端着香薰进来,动作熟练的换了香。
是雪融的气味,混着春日里欣荣的初生花苞的碾碎汁液的香,并不是那日他所见的灵犀。
见他眼注视着炉中香,赵倚柔也托着下颚凑近了点。
“这是我为公子特意准备的,”她带着明艳的笑,眼也弯着,“还未来得及取名,公子赐一个?”
陈溯看了眼她雪白指尖,他移开视线,饮茶思索,虽自己并非文职,但族学渊源流长,他自是读书万卷,心中默默思考着用何诗来取字,赵倚柔望着他指尖不断的点着自己的脸侧。
“…春,”他直视着望着他的眼睛,想好的语句全部空白,“子澄不才,请女公子取名罢。”
他将心中那二字吞咽下去。
赵倚柔起身,她的裙摆因为走动银纹闪烁着,侍女们等候在外,她开口吩咐:“青衣,带人去准备出门的物件,也备好我和公子的盘缠。”
青衣女官欠身应允就消失不见了。
未曾想那位总是一身青衣的女官名也是青衣,陈溯的佩剑在战乱中不知所踪,但象征他身份的牒文所幸还在原处,他全身只剩下一枚纯白玉佩,是母亲所赠之物,愿他出门平安所祈。
他解下玉佩递到赵倚柔面前,眉眼间难得带着眷念,她虽衣裙布料皆是奢华之物但很少佩饰品,乌黑长发上几支精致低调的流苏步摇此外再无别物。
“这是我母亲临行前所赠予我的,我暂放在女公子这里,等困境解除,定当重谢。”
赵倚柔神色淡漠,她似乎并不对此感兴趣,倒是没让他一人出这独角戏,指尖推回了玉佩。
“不必多礼,我自当知道公子为人正直,我救公子之时是我的意愿,亦然无悔。”
说完她便离开寝室,陈溯摩挲着玉佩终是重新悬在腰间,他并没有看过她瞬息间的厌倦,仿佛已然见过太多这样的画面。
殿外青衣女官等候着她,赵倚柔将手腕上的玉坠递给她,敛眉肃色,语气比平时更沉冷:“取我佩剑,我要出一趟远门。”
“女公子,您…”
女官神色凝重,她的未尽之语被赵倚柔的眼神阻塞,她的眼尾是上扬的,看人时有不易察觉的睥睨,但她却给人温润柔和之意,所以平日里她并未露出锋芒。
“不必担忧,我仗剑时无人能伤我。”
毕竟救下陈溯的是孤身一人的自己。
“是。”
等人离开后赵倚柔独自来到亭台,她沿着蜿蜒的长廊,慢吞吞的走动着,衣摆隐约有银光翩迁,是雀鸟的纹。
她看着池水里的倒影,其实与其说是影子不如是一弯弯的重瓣莲色,有庞大的鲸影掠过,是只有赵倚柔才能看到的水色。
虚无的、缥缈的、一切为了秩序而被压抑下的梦,她冷冷的观测着池中星宿的运转,终于将指尖悬着的一滴血色掉落,伤痕无暇。
“去罢。”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回廊,神色有几分孩童般的懵懂无措,亭台间的铃声四起,仿佛尖锐的哭喊与呼唤。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隐没在哭喊里的歌,像索引勾住她的心弦。
她看着陈溯隐没在重重纱帘后的身影,火焰的色彩是温暖而灼热的,如口舌一般吞咽,她所在意的,她所苦苦维系着的,赵倚柔靠着支柱,她在预言里看清了毁灭。
初见他第一眼时,走出宫殿一瞬时,她就预见的未来,大雪磅礴,带着温暖的血河蜿蜒到她的裙边,她一步一步的走到残党混战之中,见到昏迷不醒的河中人。
他如残荷,枯萎的粉碎,衣衫褴褛被血污斑驳的如同病坏的根。
赵倚柔抽出了剑。
那柄高尚的、被无数人称赞的、千里不留一人的古剑又一次被它的主人所握,浮光掠影的一瞬,分割剥离,血色吞没了雪衣,只剩赵倚柔孤零零的伫立在这片荒芜的河边。
“…他们曾说,握天乌者为人高尚而一视众生,”赵倚柔蹲下身看着昏厥里的陈溯,他心脉薄弱,她割开指尖喂他一滴血,混着飘落的雪,一同融进他干涩的唇瓣中,“我救下你,救下给我带来毁灭的你,我当如何?”
众生苦难,礼崩乐坏;及时行乐,血流成河。
“吾女孆孆,嫋嫋素女;任侠之靡,轻訬之客。”
赞颂她的品行节操,是她那位高权重的父亲亲手写下的诞生贺词,书读万卷,寄她如明月高悬的端庄高贵,又望她如金乌照耀一切的暗影。
轻盈的美丽的高尚的无暇的赵倚柔,为父兄母亲所珍爱的寄予厚望的孆孆。
陈溯走出寝室的那一刻,赵倚柔看向他,尖锐的铃声安静下来,她的衣摆被风吹的猎猎,青丝垂到胸口前方,像压低的枝桠。
“女公子,我身无一物,现已准备妥当了。”
赵倚柔微微抬水,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后的青衣女官双手贡着一柄长剑,寒光凛凛,寒若雪封的冰冷杀意,是天乌。
她在陈溯的目光下介绍它,目光温和。
“这是我幼时父兄为我所铸的,剑名天乌。”
她抬眼看陈溯,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如剪烛的余晖。
“此剑与女公子天合之作,有惊鸿游龙之姿。”
赵倚柔目光移开,她淡淡出声:“公子的车马已让人备好,我们准备走吧。”
陈溯道谢跟着她来到一处回廊,这偌大的宫殿行路回廊复杂,七扭八拐才来到目的地,是一片清澈如镜的湖泊,如泪般的剔透。
“青衣,将钥匙递给我。”
赵倚柔站在湖泊边缘的中间,她手间的玉坠开始发烫。
“祝女公子一路顺风。”
她递上奇异的血色玉玦,赵倚柔熟练的摆弄了几下,抓着陈溯的手一同沉入湖中,她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陈溯没反应过来,两个人被冰冷的水淹没,他只来得及看到她盛放的裙摆向他袭来,那双温和的纯净的眼眸慢慢阖上了。
一个轻飘飘的吻,柔软而冷的唇,鲜活的生气,他沉溺进了一场梦。
艳丽如火的裙摆,她的腰肢悬挂的玉佩宝石如飘落的花瓣盛开,她的眼眸是比月色还要明亮纯净的柔美。
宴会之上,朝堂之间,她手里的剑斑驳着血色,脸颊的泪也含着血的冷,如河流一般温暖的血肉覆没了他的魂灵。
倚柔…
倚…柔…
阿孆…
无数道声音哭喊着她的名字,陈溯也伸手去触碰她,等那滴泪消失不见,他也眼前一片漆黑。
“…陈子澄,你还好吗?”
有人喊他的字,陈溯睁眼看到自己正坐在马车里,马车内温暖如春,熏香清浅,赵倚柔就在他身侧,两个人贴的极近。
“阿孆…?”
他下意识唤出那个梦里的名字,赵倚柔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神色自若的为他倒茶。
“是公子的心上人吗?”赵倚柔递到他唇瓣的茶盏晕染着热气,“你昏过去魇住一直在喊这个名字,我猜是个女子的名字。”
陈溯接过她的茶盏,慢慢的饮让身体回暖。
他的眼很深邃,瞳孔漆黑看人时牢牢盯住而有威严气息,此时他也这样看赵倚柔,却不自觉柔和一些。
“…我还不知道女公子的字。”
赵倚柔意味深长的看他,雪白指尖摩挲着那枚玉坠,水红色的穗子微微晃动。
“我与公子知姓通名是相识的缘分,而字是姻缘的知会…”
陈溯难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帘外的景象,终于渐渐熟悉起来,赵倚柔见他未接话也不多问,只是安静的在他身边看一卷书,字迹古朴晦涩,他也一知半解。
“此行麻烦公子照料,倚柔无所回报但愿能尽力助公子。”
她的声音气息淡薄,仿佛并不喜悦,但字句里字字斟酌,陈溯默默看她。
短短几日,如梦似幻,她是他梦里最美好的存在,也是他无法移开视线的焦点,陈溯想,自己当真会有男女之情了吗。
是唯一的眼下依靠而生还是生死一线她的香气安抚,无论是什么,他都要报答这份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