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如土色的孙惑遭到“善意的提醒”,恨不得立马遁地逃走。
他冷哼一声,背手转身离开。
周安屿眉头紧锁,太阳穴突跳,垂在双侧的两只手的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眸中的火气几乎要溢出来。正当他抬脚上前,温热的手掌搭在他的小臂,拦住了他的动作。
他转头,愠色还未来得及收敛,眼底的怒气转变为诧异,进而有些担忧,搭在小臂的手被他反握,“怎么了?”
安好捂嘴巴的动作并未停止,甚至微微弓着身子,样子难受至极。
“不…唔……”吐出的字断断续续,“我真……真不行了。”
说罢,她挣开周安屿的手,跑去卫生间。
忍了那么久,终究还是没忍住。
孙惑与刘胜博的身影消失在包间门口,在场的张楷和店长愣在原地,周安屿丢下一句“麻烦倒杯清水”,不假思索跟上安好。
过了大概三分钟,安好扶着腰,亦步亦趋地走出卫生间。
她接过周安屿手中的水,弯腰在洗手台漱口,“谢谢啊。”
拧成川字的眉头从见到孙惑那刻起,就没舒缓过,周安屿把纸递给安好,“你不舒服吗?”
孙惑道歉那会儿,以他对安好古灵精怪性格的了解,他真的以为安好是为了气死孙惑才故意对他那样。
毕竟孙惑吃瘪的表情在听到安好回答的时候,成功地让他的面色青白交错,像刷了层石灰。
“没,”安好擦过嘴巴,“我就是吃多了,而且看他想吐,忍了好久。”
只是最后跟她道歉的时候,她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同样担惊受怕,与周安屿一起站在外面的还有店长,听到安好的回答,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里。
店长合上双手,“太好了,您没事我就放心了。”她从工作装的外兜里掏出爽口的薄荷糖,“您吃颗糖,可能会好点。”
太好了,没事就好。
天晓得在等待的过程中有多难熬,看到安好的反应,她真的以为店里的饭菜出了问题,而且属于还不小的那种。
谁让安好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刚吃过饭就难受到要吐的顾客。
今晚也是她职业生涯最鸡飞狗跳的一晚。
劝阻顾客报警的心刚落下,又因为担心顾客吃错饭菜中毒进医院吊起了最后一口气。
安好:“谢谢。”
她顺手撕开包装纸,把糖塞进嘴里,浓厚的薄荷清香覆盖了呕吐后的酸苦味,“那个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吧。”
不等周安屿回答,店长忙道:“好好好,我送您,今晚实在是不好意思,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大的事,这样,您一会儿下楼在收银台留一下电话,下次来我给咱打七折!”
不字未说出口,跟在安好身旁的周安屿冷声道:“不用了,没有下次了。”
在对待某些事物的态度上,周安屿向来持着一种极端的决绝。
今天安好在这里遇到孙惑,即使他知道并不是这家餐厅的问题,但他从来都会因为不起眼的差错而否定全局,最重要的是这些所谓的差错出现在安好身上。
其实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周安屿决断大多事情都是保持着一种极致的理性。
毕业那年他没有选择继续研读深造,埋头扎进周开漾的公司,钻研新型钢材。
一套方案失败一次,他不会彻底摒弃,他能够接受可控风险,允许试错,冷静复盘。能够有合作可能的公司,他不会因为选择最好的一种而一棒子打死其余人。
而在感情方面,情绪化判断会占据他的理性。
某些时候,他会把自己逼到绝路,就像在他心里,他默认离开自己的人和死了没区别。
但安好……
听到不留情面的拒绝,笑容僵硬在店长赔礼道歉的脸上,准备好的措辞噎在嘴里,店长干笑两声,“理解,可以理解的。”
“没事没事,下次再说好了。”安好斡旋道。
其实周安屿不说,她也不打算再来。
倒不是怕再遇到孙惑,而是这家店实在太贵,她的小钱包支撑不起。只是她不会下别人面子,也不会像周安屿这样不留余地地拒绝,这样双方都会尴尬。
有了安好的台阶,店长扯着嘴角,“好的好的,没关系。”
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张楷呲着白牙凑近安好,“姐,怎么样了?还好吗你?”
“我没事了。”安好从包里掏出仅剩的最后一颗彩虹糖,“喏,谢谢你咯,有缘再见。”
张楷摆着手:“有缘再见,姐。”
他随着店长站在餐厅门前,目送周安屿的黑色轿车开出自己的视线范围,心中依依不舍。
店长彻底松了口气。
可把两位祖宗送走了。
她对上张楷的眼神,没好气道:“别看了,回去干活儿。”
张楷:“哦。”
——
八点多的南峤正为喧闹,路人饭后散步,街边小吃的摊位琳琅满目。夜晚的城市星罗棋布,高楼灯光闪烁,热闹非凡。
繁华的夜景在车窗外疾速后退消散,拉影成片,车内却隔绝了所有。
从他们两个人离开到现在,周安屿没说一句话,从头到脚散发着专注,搞得安好都有点胆怯,没办法缓解气氛。
按理说,安好觉得自己对两个人这种状态应该习以为常,高中两年和他做同桌都是这么过来的。可莫名的,现在的她坐在副驾驶,浑身不自在,而且发憷。
她不知道暗自念叨多少遍,为什么后座每次都放那么多东西,让人没地方坐?如果她能坐后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会拉开,她也不用又尴尬又心虚。
周安屿开车的速度并不快,但安好没有催他的打算。
因为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开口说话无异于找骂。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要一路装睡到家,不然她怕自己忍不住跳车。
当视觉被主动关闭,安好对周身的感知力变得纤毫必觉。她清晰地感受到车身的速度在减缓,安好偷摸睁开一条眼缝,观察车外。
开的这么慢,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周安屿:“在这儿等我一下。”
轻柔的语气听得安好有些怔愣,她下意识应了声。
主驾驶的人下车,黑色轿车打着双闪,停靠在绿化带旁边,车内的暖黄灯光自动开启,从头顶斜打下来,茸茸的灰色睫毛光影浮现在安好的鼻梁两侧,她兀自喃喃:“原来没生气吗。”
睁眼观察的时候,安好就知道她还没到家,车道两旁的商铺灯火通明,而她租住小区外的道路并没有这么宽敞明亮。
她看向周安屿走去的方向,发现他进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没用多长时间,他拎着小号袋子出来。
周安屿坐进车里,把袋子放在安好腿上。
“这什么?”她打开袋子,借着顶灯看到药盒的名字,“乳酸菌素片?”
她反应过来,“啊,其实刚才吐过之后,我就没那么难受了,也不用买这个了。”
就算顶灯开着,车里还是昏暗一片,说完再翻看袋子,安好发现大小相同的药盒居然有三个。
……当她是猪吗。
周安屿正启动车,“那就备着吧。”
“好吧。”安好收下了,但多问了句,“不过,没有健胃消食片吗?那个好吃一点。”
她小时候积食,妈妈会给她买健胃消食片,吃过之后还会揉她的肚子。后来妈妈生病去世,再吃积食,安康成给她买回来的助消食的药就是乳酸菌素片。
含在嘴里的第一片,酸的她小脸皱成一团,吐掉之后,那一整瓶到过期了她也再没打开过。
这味道没有健胃消食片好吃。
话音刚落,安好听到才打着的引擎熄了火,身旁的周安屿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她赶忙制止:“别别别,我就问一句,这个也能吃。”
“你确定?”
“真的,我确定,快走吧。”说完怕他不信,安好当场拆开一盒吃了一片。
咦,还是酸,但是能接受。
车子平稳出发,得知周安屿没有生气,安好自在不少,听歌的兴致勃发,正掏出手机要放歌,身旁的人毫无征兆地开口。
“不说说今天晚上的事吗?”
点开音乐软件的界面跳转至播放,心血来潮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方。
“这个啊,”安好的大脑飞速旋转,“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的前公司吗?”
周安屿把控方向盘,点头,“记得,挡你财路。”
像个小强盗。
“那个被你拽倒的人,是我前上司。”安好说。
“前上司?”周安屿目视前方,重复着安好的话,他的语气一如往的淡,但却又有着微妙的刻意放慢,尾音下沉地再次问,“仅仅是这样?”
“对啊,是这样。”药房的塑料袋子被她抓的止不住地响,买药前的心虚又泛滥在她心头,“怎么了吗?”
周安屿不跟她绕,直截了当道:“既然仅仅是前上司,为什么要打你?为什么你又不躲?嗯?”
即使他目不斜视地开着车,但安好还是察觉到他在说话间,变得短而急促的呼吸。
“他,就是……”没想到问的这么直白,最后的那声嗯,砸的安好心尖一颤,说话都有些磕巴,“他就是嫉妒我画图画的太好了,觉得他自己不如我,当时,当时就是,你先别急哈。”
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怎么把你糊弄过去。
听到她还抽空给了自己一声安慰,周安屿简直要被气笑。
回想起转角看到那一幕,脑中紧绷的一根弦突然断裂,周安屿只觉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成冰,像失了理智的猛兽。
拽到孙惑的那刻,不犹豫用尽了力气把他甩出去。
他到现在,只要回想起安好仰脸,浑身上下叫嚣着打我的意味,都觉得阵阵后怕。
之所以从上车再到下车去药房买药,周安屿一路上不开口说话,他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话带冲。他不想把糟糕的情绪带给安好,所以他只能等自己劝好自己。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开口询问安好时,他还是无意识地有些许失控。
“他就是那种非常小肚鸡肠的人,当时他羞辱我,我肯定不能白受气,当然要骂回去,可能我真的戳到他的痛处了,他才想打我。”安好说,“你别担心,我看到二楼都有监控,他如果真的打了我,我一定会报警。”
“所以你就真的打算让他打?”周安屿的眸光愈发黑沉,他深吸一口气,睫毛轻颤,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抖动,可说话的语气不可控地带着冷,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低沉沙哑:“安好,是谁教你的自损八百?”
“我……”
在安好的印象里,这是他们重逢后周安屿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可这两个字,此刻却像山体破裂滚落的山石,划破本就荡起波纹的湖水,水花四溅,将她想好的解释淹进喉咙。
“你别生气。”紧撺塑料的窸窣如同咬碎的叹息声,从安好的指缝间流出,她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在周安屿叫出自己的名字,她满心想到的只有道歉。让他看见那副场景不是她的本意,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好。”车子驶过红绿灯,他声音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字字清晰,“我不生气,那你能告诉我,在你之前上班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对于安好的解释,他是相信的,从那个男人的做派来看,给人的感觉确实如她所说,肚量极小,记仇心强。但他不相信两人之间今天所发生的冲突是偶然,只怕是另有隐情。
闻言的安好撇过头,窗外的一切飞掠倒驰,“没什么,就算发生了,对我而言也已经是过去式了,所以可不可以别问了。”
话里的躲避并没有让周安屿停止,反倒让他陷入以往相同的桎梏。
“所以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周安屿早已料到,但还是不死心地问出口,无奈道:“以前不说,现在也不说,这么多年你倒是都没变。”
艳阳白天,此刻却毫无预兆地下起瓢泼大雨,一如当年那晚,雨势无异,两人打了最后一通电话。
偌大的客厅墨黑到令人窒息,唯有映在草莓蛋糕上昏黄摇曳的烛光,吝啬地照亮少年执拗的半边脸庞。
一遍又一遍地拨通无人接听的号码。
细长的彩色蜡烛灼然而烬,浓稠的黑夜再次将他的身影吞噬。
在他要放弃那刻,电话的另一头终于接通。
“喂?”听筒里的声音细若蚊蝇,滂沱大雨如银河倒泻,凶猛地砸在车窗玻璃外,掩盖了少女细碎的呜咽声。
“你去哪儿了?”听到熟悉的声音,周安屿心中一紧,“为什么这几天都不来学校,今天……”
今天还是你的生日。
从前跟周开漾过着拮据的生活,吃饱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以至于他的生活习惯简约。
后来周开漾挣到大钱,一改往日的苦日子,周开漾给他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但他习惯了节俭。
直到一连好多天不见安好的身影,他抱着最后的期望,不惜花重金央求蛋糕店老板凌晨起床,只为了让他做一个草莓蛋糕。
因为他赌今天安好会来学校。
“我以后都不去上学了。”
轰隆隆——
黑夜的惊雷轰隆巨响。
狠攥手机的指尖泛白,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为什么?”
手机里没了声音,只有如珍珠砸向玉盘的雨声。周安屿就这样,一直静静地等待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安好低声道:“没有为什么。”
“那生日呢?”
湿雾模糊了眼前,安好再次道:“不过了。”
“是今天不过了,”他执着地继续问,声音苦涩到哽咽,“还是,以后都不过了。”
嘟——
电话挂断。
车内再次陷入冰冷的死寂。
“不是所有的原因都非要说出口,什么时候你才能懂?”安好没回头,情绪波动后的她深感疲倦,“能快点回去吗,我有点累了。”
今晚发生的所有始料未及。
孙惑的纠缠不休,与他的争执耗费了她不少精力。现在又要一直被追问,所有的回忆像涨潮的湖水汹涌而至,将她整个人淹没在水里。
她真的没有精力解释,也不想再去解释没有意义的过往缘由。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