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德并无异议,他退回到车厢里,并没急着回座位,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司机在车厢外面绕了一圈打了个电话,才抓着驾驶位的扶手跳了上来。
车里的灯熄灭了,嘈杂的黑暗填了进来,窗外的灯影也在临别之际落进来,将一排排整齐的空座位都镀上一抹胭脂红,随着客车驶上公路,所有的霓虹光影都褪去了,只有天边一轮孤悬的月,冷冷清清地将辉光铺满大地。
愈发靠近哥谭,路上就愈发热闹。一辆辆重卡从他们身边呼啸来去,仿佛前方是这群鬼吼鬼叫的怪兽们不知餮足的老巢。
伯纳德将脸颊用力贴着车窗,盯着公路尽头的团团繁星,又过了十分钟,客车一头扎进了哥谭。
简直像是穿越一般,上世纪风格的繁复壁饰随处可见,但最新潮的建筑线条同样野蛮生长,灰白色的石柱紧紧贴着青黑的高耸墙体,冷硬的碳钢结构和光滑的黄铜管道同时在街面上悬空联通,仿佛哥谭亲手编织的金属鸟巢,不时就有哪个孔洞呛咳一声喷出大量蒸汽或浓烟,简直像是进入了一座奇诡的幻想工厂。
伯纳德注视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兴奋得手指微微抽搐。他在车停稳后就抓着包跳了下去,没等司机叫住他就七拐八拐钻进了那些黑漆漆的巷子里。
司机盯着巷子啐了一口:“找死...找死可没人拦得住。”
可惜伯纳德没有像他祝愿的那样在巷子里遇见什么土特产,他从另一个街区钻出来,压低帽檐看也不看地钻进临街下沉的一扇棕黑色的小门里,娴熟得像是个土生土长的哥谭人。
门里是一间面积窘迫的裁缝店,每一寸空间都挂满了半成衣、成衣、布料样和待取的定制货。
绕过满满当当的架子,最里面是铺着浅蓝色麻布的接待台,旁边摆着一架老式手摇缝纫机,方便店主随时给客人改动衣服,旁边是没有合上的预约簿,如果仔细去瞧,能看见很多在哥谭警局响当当的名字。
伯纳德没去翻预约簿,格外礼貌地按了一下接待台上的铃铛,然而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过了一会儿接待台后面的暗门翻动,矮个子的店主从下面钻了出来。
“来了来了,”店主轻快地一边说着一边爬上凳子,“没想到这个时间还有客人上门,您需要点什么?”
伯纳德打量着店主。平心而论店主长得不错,薄荷色的皮肤极其细腻,泛着缎子一样的光泽,淡银色的长发被蓝天鹅绒缎带扎成一束,那对大得出奇的尖耳朵并没有蓄意遮挡,自然地从脸侧蓬松的碎发中冒出来,那双像是满月一样清澈明亮、在黑暗中微微发光的银色眼睛也不算诡异,反而让人心生安定。他的身材格外矮小,几乎和八九岁的孩子差不多,即使坐在和接待台差不多高的圆凳上,也得用力仰视伯纳德。
不愧是哥谭,伯纳德想,见到的第一个人...就不是人。
“您姓奥利凡德吗?”
店主并不惊异,他宽和地微笑:“可惜这条街并不叫对角巷,我是法菲·尼尔凯格。”
法菲·尼尔凯格的裁缝店在哥谭开了数年,既没被□□轮流索要保护费到破产,也没被蝙蝠侠翻出犯罪证据绑起来挂到哥谭警局门口的路灯上,让他平平安安的不只是从萨维尔街带回来的一流手艺,虽然他也能提供上流人趋之若鹜的正统英式全定制西装,但让他出名的其实是他为整个哥谭黑暗世界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提供服装定制服务。
毕竟你总不能让双面人自己把黑色和白色的裤子一裁两半自己缝起来。
当伯纳德离开法菲的裁缝铺时,他已经换了一身装扮。
他身上最漂亮的那件黑色苏利幼羊驼毛大衣原本是黑面具订购的,可惜他前天进了黑门监狱,手下也没人来取货,算是毁约,被法菲八折卖给了伯纳德。伯纳德的肩膀没有黑面具那么宽阔,店主踩着高脚凳飞快地量了他的身材后不见怎么动作,再上身时大衣就无一处不服服帖帖。
大衣里面是一套红色的混纺料英式西装,伯纳德挑了和哈琳的制服颜色最相似的那套成衣,法菲虽然不赞同他的品味但也不会随便反对客人的意见,只能尽可能地为伯纳德挑选一些配饰。
黑曜石袖扣、大体积的古银色蔷薇胸针、玫红色斜纹的领带、同系列的开边珠牛皮自动扣皮带和德比鞋,法菲甚至还翻出一双轻薄柔软的鹿羔皮手套,想要尽可能地平衡掉红西装的花哨轻佻。
伯纳德听过价格后惋惜地拒绝了法菲的好意,对臭鼬聒噪的起哄也充耳不闻,只是挑挑拣拣两三样戴上,勉强没有超出他的置衣预算,毕竟他的大头都花在了和法菲订一套全定制西装(bespoke)上。
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圆月西沉,而群星尚未归位,彻夜长明的灯泡早被子弹或石子击碎,长街无光。只有偶尔飘过的一星暗红烟火,仿佛恶魔在窥伺人间。
伯纳德扣上长筒礼帽,循着烟头未熄的红点走近一座外表像是废弃仓库的聚居点。他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看着穿着皮夹克的男人们聚在一只灯泡下赌钱,直到有人摔了牌指着鼻子大骂另一个家伙出千,他才动了动。
“砰!砰!砰!”
三声枪响,几乎连成一声的射速让三个男人同时栽倒,鲜血喷溅到滚烫的灯泡上蒙上一层腥炽,没等滴落就滋滋作响地干涸在玻璃罩边缘,受热不均让劣质灯泡晃了两下就啪嚓一声爆裂开来,原本就在狂叫的惊怒人群更是一片杂乱。
这群人中领头的怒喝一声,其余人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在黑暗中四散开来,整齐地对准了门外。
仓库门口投下来一道长长的黑影,怪异的轮廓不似活人,古怪的风声呼啸穿堂而过吹散了劣质烟草的臭气。
众人听得清彼此的粗喘,却没人出声。即使他们来哥谭没多久,也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最恐怖的不是他们这种荷枪实弹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而是那些打扮得像演马戏一样的疯子。
那些疯子...穿上戏服后就像是成了舞台上永远不会死的角色,被这座城市所诅咒,只会永生永世地表演下去,直到戏台被毁。
那人往里走了一步,咔哒,他的鞋跟敲在地板上。
霎时间噼啪一阵乱响,有人紧张得走火了,但那道身影纹丝不动,仿佛迸溅的木屑都只是蜉蝣尘埃。
领头的男人咬着牙举着枪对准了那道黑影,站起来喝问道:“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先是一阵低沉的笑声,若不是那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称得上悦耳,紧接着那笑声像是被人掐断一样戛然而止,变成一声从脚底飘上来的幽幽叹息,在这阴森的夜里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托托·雷伊诺,在西西里爱上大法官的...表妹,又杀了当地治安官的叔叔,烧了一千二百英亩的柑橘果园,十七天前的夜里带着全家老小来到哥谭,领着两个弟弟、两个姐夫和瞎了一只眼睛的舅舅趁着双面人入狱抢了他们一条半街区,控制了两家酒馆、一座赌场,可惜没等在手里捂热乎就被黑面具赶了出去,如果不是运气好捡了几箱武器,你们现在应该都整整齐齐地为哥谭的建筑事业做贡献了。”那人漫不经心地说。
“你是来为谁报仇的?”男人死死盯着那道黑影,发出负伤野兽一样低沉的隆隆声。
“报仇?不,我是来...拯救你的。”他似乎觉得拯救这个词很有趣,轻轻笑了一声才继续道,“你以为是自己时运不济才接连失败,只能龟缩在这个狗窝里的吗?你没那么没用——”
“你是说我们之中有叛徒?”托托·雷伊诺走出掩体,面对面质问那人,“你不是清楚,我的人都和我血脉相连。”
依旧是令人生厌的轻飘笑声:“现在还站着的当然不算,但你的人可不止五个,而且你自己不是也有些猜测了吗?我可是亲手为你点出了藏在你们之中的老鼠。一个双面人的,一个黑面具的,还有一个企鹅人的,齐了。哦对了,鉴于企鹅人派来的那小子和你侄女情投意合,我给他留了一口气。”
“什么——”偷偷摸过去检查倒地成员的大汉们一阵人仰马翻。
“我就知道这小子天天打扮得油光水滑的是在勾引莫妮卡!”
“难道不是他总帮玛格丽塔买东西?等等,到底是哪个女孩儿看上他了!混蛋!别装死!说话!”
几声重拳捶上人体的声音,伴随着呻吟和迅速闷起来的哀嚎,大汉把那倒霉的间谍拖到后面去审讯了。
“好了,先生,放松一点,我猜你用不着我来说瓜分哥谭市的□□头领们为什么往你这小小的家庭作坊里塞探子。”伯纳德擦亮一根火柴,借着一点火苗照亮了下半张脸的轮廓。
“...法尔科内的遗产。”雷伊诺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