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吃完晚餐,两人到商场里逛。台阶光滑,一层一层踏上去,柔和光线像是实心蛋糕上的奶油。

    三楼的服装店装潢考究,店员面带微笑迎上来。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皮肤细腻,像绷了一层水膜的荔枝。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

    老板买单,老板说的算。渚莲给自己的定位就是给老板表弟试衣,便没开口。

    “试试这条。”

    他老板解了袖扣,给他拎来一条银麟衬衫。

    “好。”

    青年进了试衣间,很快便拉开帘,斜斜掩出侧脸。

    那银鳞纹衬衫穿在他身上,好一个银山拍天浪,雪虐风饕愈凛然。衬衫背后有几段流苏鼓荡,随着他步伐走动而摇摆着,像长尾蜻蜓在男人面前飞来飞去。

    青年容貌生得出色,不由得人不看。那衣褶顺滑,更加显出了他身材的秀拔。

    店内男男女女眼神为之一亮,都亲热地围着他。

    “先生,这条衣服太适合您了!”

    “简直是为您量身打造的……”

    睹貌而相悦者,人之情也。这个夸他气质好,那个夸他像模特,把青年夸得怪不好意思,眼睛笑得弯弯的。

    “谢谢。”

    青年看起来本就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仙气,声音还这样好听。

    居远玉走过去,把双手摁住他肩头,脸上露出了一点儿笑影:“很适合你。”

    男人说话间,一小晕一小晕呼气如小云,落在他后颈。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老板好像乐在其中。

    渚莲不喜欢陌生人的肢体接触,他正要提醒这一点,居远玉先他一步松开手:

    “再试几条吧。”

    两个小时里,他老板乐此不疲地往他身边递衣服。米白色衬衫把渚莲的白肤衬托得更醇和,黑羊毛毛衣又显得青年气场清冷。

    居远玉总目光不移地笑着看渚莲,什么夸赞都往嘴边蹦,展示着五光十色的个人词汇库——

    “渚先生的到来,真是让敝司蓬荜生辉啊。”

    “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眼睛要变成石头了。你是美杜莎?”

    青年抬眼向他看去,如秋风里萧萧的玉树。耳朵有点红。

    “别夸了。”

    “又不加薪水。”

    居远玉:“……”

    媚眼白抛了。

    在店内呆得久,渚莲想出去透透气,今天的试装到此结束。远玉让青年先出门等他。

    外头冷,又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空气微寒,雨声在渚莲耳边沙沙响,落叶一般。

    青年站在门口,吐出一口气。在室内没觉得什么,在室外冷得有点刺手。

    今日,他探出头呼吸外面的“人气”,好歹有新奇体验。

    今日,解无水与客户洽谈好工作事宜,一径沉默缓步地下了电梯。目光随意飘动,瞧见了一个青年的侧面。

    露一点颈的微长头发,脸庞侧影有极流丽的线条,眼睛如无风也起波的一汪水。

    是渚莲。

    男人的心剧烈地跳,咚咚,咚咚。

    这样的并肩,多久没有过了?已经是小半年前了。

    被成珺拒绝后,他没有再去找渚莲的地址。对方不想看到他,他没有立场也不应该上门。这是窥探隐私。

    如果他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渚莲在民政局的最后一分钟,不签字……不。那太卑劣。他的自私不能以渚莲的自由相冲突。

    渚莲想着时间差不多了,转身想看老板出来没,转身却正正对上沉默的男人。

    男人的一双眼睛,灼灼地注视着自己。他不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太多话语拥挤在唇边,却怎么也无法脱口而出。

    青年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彼此曾是情人,但那故事已经过去,他们注定似过路人陌生。

    “一个人来?”

    解无水极力故作镇定,却仍听见自己声音里无法克制的颤抖。

    渚莲舐了舐嘴唇,缓缓说道:

    “不。”

    他可以撒谎,免得解无水问东问西。但没有撒谎的必要,也很费劲。

    男人听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

    离婚了,只要对方不是真打算单身一辈子,谈个恋爱又如何?没义务要对前任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但一想到其他人会进驻他的人生,他就嫉妒到大脑发晕。

    “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跟上来的,我只是觉得让你受了委屈。”

    对方没有笑,那冷淡连藏起来都不屑藏。

    “解先生,你是最明事理的。天底下偏偏我就不能受委屈,哪里有这个道理。谁身上都有委屈,都得自己排解。不是么?”

    曾经很好,是没错。

    尔复我随,载沉载浮。我行尔动,我静尔休。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这曾是渚莲追求的理想状态。

    在这濛濛的天气里,把秋风把雨丝吹得斜斜,把青年的黑发吹得起伏跌宕。

    “世上不能成就之事何其多。我没有怪你。”

    “可能曾经是有一点吧。”

    渚莲的语气带有一种嘲弄,但只对着他自己。

    能怪解无水吗?他是完美丈夫,没有劈腿偷情也没有家庭暴力。对方家财万贯,但渚莲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怀抱的温度。那点稀有的关心与倚靠,那点被关注的目光,足够了。

    工作重要,他理解,可是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事情多了去了,个人价值观不同。

    也怪他自己。是自己太贪心了,不该在别人这里求爱。

    曾经相处的记忆一直翻涌上来,解无水心脏的位置,突然便痛了起来。

    “所以我说我对不起你。”

    曾经青年给了他通行劵,他扔了,如今怎么样都进不去他心里。

    那边,渚莲的老板居远玉手上拎了点什么,又填了地址等送货上门,随后往大门口方向走来。

    不对。

    男人停在两人不远处,没上前打断他们。

    面前二人不时凝望彼此,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端倪。渚莲他前夫怎么在这?

    换作其他已分手的伴侣,也许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直觉告诉他,渚莲不会。

    是前夫还有什么话要说吧。好聚好散不行,怎么话这么多?

    “不用对不起,摔过之后才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渚莲摇摇头,“本来就是我强求了。”

    他从没后悔爱过解无水,对方也魅力依旧,只是他们不合适。过于敏感的爱人有时候是一种包袱。

    解无水刚要说什么,一个俊朗的陌生男人就拍拍青年的肩,优雅地笑着说:

    “久等了,走吧。”

    解无水上下打量了居远玉一下,然后淡淡地点点头。居家和解家有过几次合作,但居远玉给他印象不太深——不过一个身份相当的花花公子哥。

    两个男人第一次见面,他们没有交谈,而是在几秒对视之后,目光重新回到渚莲的身上。

    “嗯。”

    渚莲淡淡从解无水身旁经过,头也不回。那派干脆利落,那样冷面无情。刹那间,男人来不及思考,捉住青年白皙的手腕:

    “所以你选了他?”

    解无水在做出动作的那瞬间立即后悔了。再一看对方,发现青年双眼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滚。对方的下唇无法克制地搐,眼中却强噙住泪滴,硬是没哭。

    不是难过。是被气的。

    “他是我上司。”

    他们的故事已经剧终了,解无水还要念念不去?该落幕清场了,再不走太不识相。

    青年又爱惜羽毛,私事和工作泾渭分明。就算不是上司,旁边是熟人他也觉着难堪。

    “你没有立场问这些。”

    “还有,你的天衣无缝,让我捉襟见肘。”

    挣开男人的手,渚莲的脚步越走越快,没带伞被雨水溅湿也无所谓——那些过去的梦,也随雨随风消逝了。

    青年柔软黑发如风,从指间穿过,解无水从此两手空空。

    居远玉追上去前,弯起眉毛对失魂落魄的下属前夫笑道:

    “我算什么东西呢,渚莲怎么会选我?您放心好了。”

    *

    “别淋雨,会感冒的。”

    居远玉两步三步跟上渚莲,撑起伞为他挡住风雨,顺手替他捏起几绺发别到耳后。

    渚莲正要道谢,又觉身上一暖。

    一件毛绒绒的灰色披肩,带暗金莲纹。

    “大作家,要是您感冒了,明天就来不了公司,提供不了生产力了哦。”

    渚莲:这万恶的资本家。

    居远玉玩味地把千变万化的微表情看着,忍着笑,沉声道:

    “不难过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渚莲泪掉不掉的时刻。难得可怜,难得脆弱。

    青年垂下了眼睛。

    走掉了,他没有多快活,但亦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接受。

    寂寞是人类共有难题,有其他快活的法子,慢慢愈合吧。

    雨,打在伞面如击鼓。男人将伞面微微朝他倾斜,垂落密密的雨水。

    私家车到了,居远玉收起伞,为青年开车门。司机平稳开着,两人坐在后排。

    半晌,渚莲突然低着头,没头没脑挤出一句:

    “抱歉让您看到这些。”

    “没什么。”他的直属上司看青年心情逐渐平稳,又逗道:“他说我是你的……小白脸。”

    渚莲很窘,耳朵又开始有点烧:

    “误会误会。他乱讲的。”

    青年在居远玉的注视下,连忙躲开他的目光,又郑重道:

    “老板,我不会办公室恋情的。”

    “为什么?”

    “上班下班得看到同事的脸,又得想到工作了,怪膈应的。”

    居远玉没忍住,哈哈大笑。

    “渚先生,让您下班后还看到我,是我太不礼貌。”

    “不会的……”

    青年被他逗狠了,下车告别时连舌头也不灵光。

    “居先生……明、明天见。”

    男人笑眯眯:

    “明天见。”

    今日是雨天,宜室内购物,宜婚丧沐浴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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