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景快速地飞驰倒带,在虚幻的光影里逆水行舟,竟有种今夕何年之感。
来电响了,打断了周行云的神游,
预先将听筒放离耳边,果不其然,尖锐的女声在车内回荡,母亲这次是真的气极了。
“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
“在外面?让人家白白等了一个小时,你可真行啊!你不想去为什么要答应?这样人家怎么想我们?你让我们在外面怎么做人?”
“我确实是临时有事,没去成。”
“你得了吧,我知道你就是不想去!怪不得答应地那么爽快!好了,我以后也不想管你了,你就是在家里太舒服了不知道生活的苦,你给我搬出去!”
相亲这件事具有极大的社会价值和传统意义,相貌,家世,工作,年龄,周行云被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亲人一起称量着,且总价值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在往下掉。她觉得割裂也好,荒谬绝伦、格格不入也好,母亲不在乎,女儿的离经叛道已经影响到了她大半生辛苦垒砌的高塔,挪去别处吧,她也没有再多新奇的手段了。
“好的,”周行云应道,挂断电话。
这才看到,旁边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一脸的牙疼,他们可能从来没有被亲妈说过一句重话,于是被震慑到了。
“好了,没事的,不就是被赶出家门嘛,我这么大了,也应该搬出去了。”
章书玉在驾驶座上瘫软下来,“天呐,行云姐姐,不是,阿姨也太夸张了,你这样的她还急什么啊,真是……”
考虑到目前已经发生过的一些事实,周行云对母亲实在是爱莫能助。
“我没办法嫁人,从他们的角度我也能理解,是我对不起他们。”
“那你真的要搬出去?哎,你住我那吧,怎么样?”章书玉顿时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主意,“我楼上多两个卧室呢,带洗手间,怎么样?”
周行云心动了,“多少钱一个月?”
“哎,我们俩说这些,你可是程风留给我的人,我不可能收你的钱!快别说了!就这么办!哎我可真聪明!”
留给他的人……程风双手交叉,坚决表示没有这回事。
“哎,怎么说,你同意了吧?嗯?同意了?”
“去吧,”程风贴近了她的侧脸,印了轻轻的一个吻,“他这个人很不计较,只要是他说出口的,那就是真心的。”
大老远地被招呼过来当免费司机,而且毫无怨色,现在又主动要给她提供住宿,情不自禁地,周行云看章书玉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柔情,“好,我答应了,谢谢书玉。”
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这一面,章书玉不知死活,打了个冷颤,“姐……你,你这什么眼神……”
“找打啊你,”在他头上赏了个暴栗,周行云怒道,“水电杂费我全包了,不许拒绝。”
“好啊,啊痛,痛!”
今晚还是晚些回家为妙,回到市区,周行云本想一个人走一走,也好和程风聊一聊,却被章书玉缠着不放了,“带上我带上我,你不能对我挥之即去,对了,你要不要买些日用品?我那没有女性用品,比如卫生巾什么的。”
他的分贝过于高,信息量又过于大,周行云咬牙道,“日用品哪里都能买……好了知道了,请你喝酒。”
“嘿嘿!”章书玉觉得再好不过。
去的是程其宗的Chessia,这个地方章书玉倒是来过好几次,他和两个服务生打过招呼,熟门熟路地带着周行云直接上了三楼。
一眼就看到程其宗站在吧台的后面调酒。
“你好呀,”章书玉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仿佛前两天那个不请自来去他家,喝他的啤酒,吃他的卤味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一个分身。
“你们好,”程其宗极其配合,对那晚的事也只字不提。
他看起来有暂时性的好转,头发也剪短了,灯光将他衬衣上的几朵花照得艳丽无比,周行云留心了一眼他的耳垂,上面没有戴任何的耳饰。
“喝什么?”大大咧咧地躺在沙发上,章书玉发觉他早已饿坏了。
“你帮我点吧,我不喜欢太甜的,也点些吃的,这里有小食吧?点你想吃的,什么都行。”
“不枉我收到你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狂奔,你是程风的人,程风的人就是我的人,要是你怎么了我可怎么和程风交代!话说回来,你到底在那个荒凉的地方做什么?驱邪么?”他又来劲了。
程风正盯着桌子上玻璃杯反射的光线发呆,他鲜少露出这种懵懵的表情,周行云联想起他刚才在那栋房子里可能目睹的一些场景,转向章书玉道。
“书玉,你见过程风的父亲吗?”
“偶然见过几次,和程风一起。”
他岔开的双腿突然收了起来,看了眼不远处的程其宗,十指相接,双手交叉握住,俯身向周行云,示意她凑近一些。
依言,周行云和程风侧过耳朵。
“其实,我以前,一直觉得程风的父亲他……”
“他怎么?”心沉沉地掉了一掉,周行云和程风对视一眼。
“也许是我多心了,也许……几年前,有个暑假,我住在程风家,有天晚上,我洗完澡在露台上乘凉,程风的父亲也来了,问我住得好不好之类的,但是他问我话的时候……”
“他,摸了我的上臂……我不知道啊,就是那种,抚摸……哎,我也不能演示给你看,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懂我的意思……”
从前未必,但现在怎么可能还不懂?
音乐声消失,谁用一块被水浸湿了的棉布,掩住周行云和程风的眼、耳、口和鼻。
蝉鸣的声浪如织,柔嫩的叶干轻摇慢摆,男人的手,一点点地在可能性的边缘试探。何其相似,那双手,还有班主任那只关节浮肿的手,是同样的热度吧?
黏腻的,窒息的,如附骨之蛆。
名为父亲的皮囊下,是形形色色的人,也可能潜伏着青面獠牙的兽。
“啊,你别这个表情,”章书玉晃了晃手,他在无形中也碰到了程风,他的好友,正一脸歉疚地看着他。
“也没有更多了,我马上找了个借口回房间了,哎,不知道啦,这一切……就当是我多心了。”
“你没有告诉程风,”周行云道。
“当然没有,”章书玉往后一靠,恢复了原先的坐没坐相,“我傻啊,哎,毕竟也没真的怎么样……我一个大男人,何必说那些,没必要。”
“男人,也得保护好自己啊。”
“说什么呢?”程其宗端着一个托盘,放到了他们的小桌上。
“说我被甲方虐生虐死,死去活来,”章书玉左手尝了一口酒,右手叉了块炸鸡,“不错啊,你手艺就是好。”
“谢谢,”程其宗点点周行云,“喝喝看你的。”
方块形的冰在红棕色的液体里漂浮,龙舌兰的香气冲鼻,入口,带一丝巧克力的醇浓,是周行云喜欢的。
“好喝。”
只一次就记住周行云喝酒的喜好,讨好江露的时候又极尽能事,抑郁发作时,真正想着的那个人,一定不是表面上的,看得见的。
是被藏起来的……
没想到程其宗却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章书玉没有忘记他男朋友的身份,玩笑般地问道,“你家江露呢?”
“外地拍东西呢,”程其宗却还盯着周行云。
这双眼睛空荡荡的,几乎像是大病初愈,好像万事万物都不能投射进去,周行云从中读不出任何的内容。
他还是被困在那个雨夜。
“你有话要对我说?”周行云没有不自在,悠悠地,又喝了口酒。
“我听江露说,你和程风在一起过?”
“是。”
“那你怎么会和……”
没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惋惜似地摇了摇头,回去了吧台。
……他这是在讽刺谁?在讽刺我是吗?嗯?是的吧?紧握餐叉,章书玉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