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天门

    乌云压境,半掩电光奔流如龙腾。

    铁马踏破长空,似比隆隆雷声更惊天动地。

    锦世青意欲起身,却被一身深深浅浅的伤痕拖住,到底退无可退。

    背后的神女祠静默亘古,然而他昂首望天,心中一片安宁,眼见无垠苍翠,只想到这般雷雨天气过后,再过不久就能秋收。今岁,应当会是一个丰年。

    “二殿下,时候不早了,随属下回吧。”

    那话音中挟着戏谑、藏着轻蔑,如废都一般冷眼旁观岌岌可危的锦氏皇权,因无心无魂,才最是轻快洒脱。

    锦世青冷笑一声,以剑支撑残躯,即便站不起来,也要挺直脊背,以自来的尊贵蔑视千军万马。

    “二殿下这又是何苦?”

    带头的将领说着挥一挥手,便有兵士铁甲叮当,翻身下马。

    来人无一不是散漫的。似乎见锦世青如今跌落尘埃,就理所当然认为他心魂俱灭、万念俱灰,不想也不敢反抗了。

    却不料想寒光一凛,兵士难以置信地看到自己的血肉,连哀嚎也暂时忘记。

    下一刻,锦世青重重落在神女祠的门板上,再握不住手中长剑。

    将领怒发冲冠,大吼一声“带走”,就看锦世青哈哈大笑。

    以身叩响天女门扉,何其狂妄,何其浪漫。

    若非他不信神女,此时此刻,他就该因果圆满,羽化登仙。

    心中漫无边际想着过去,手从腰间摸出短刀,就要向心口刺去——

    铛——

    将领停住,兵士停住,就连生死攸关的锦世青,也被这一记钟声打断,停住了手里的刀。

    何谓因果呢?锦世青想起儿时,想起巍然无边的旷世群山,想起重楼高阁和无数笑颜。

    皇宫里的人相信神女,所以他们爱他。

    他们说他是神女对他们的恩赐、对大昭的恩赐。

    这些短暂而缥缈的人言,就是他与神女的因果吗?

    铛——

    “何人在神女门前喧哗?”

    女子的声音不大,却很突兀。

    她站在钟塔上,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

    “故弄玄虚!”

    追捕锦世青的将领气急败坏,抬手命弓箭手将那女子射杀,身旁的兵士却一时左右为难,低声咕哝着“不敢对神女不敬”之类的言语。

    锦世青跌坐在门边,侧过头去看钟塔上的人。

    铛——

    雷声惊破长空,竟直直打向钟塔!

    电光将她的面庞照亮,眉目不深,她面上既没有烦躁,也没有急迫。如寒枝点苍落雪,自出尘,极不俗。

    她漠然地摇摇头,只一挥手,锦世青身后的门忽然打开。

    “神女祠清净之地,不纳污秽之人。”

    两个女子将锦世青扶进院子,却无意关上院门。将领眼看身旁众人无一想闯祠堂,于是大骂着,兀自翻身下马。

    钟塔上的女子冷眼看着,却在那人走到门边之前移开目光,轻叹一声。

    似悲悯,又似无奈。

    铛——

    眼看剑刃就要触及锦世青的咽喉。

    来人的颈项却遭遇极细的铁索,冰火相逢,势不两立。

    刹那鲜红温暖飞溅,将领的惊骇与不甘永远留在了他灰白的眼眸之中。

    钟塔上的女子远远望向天边。

    她说:“这是神女的旨意。”

    他身后的千军万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不过几息便散了个干净。

    她身后的撞钟人撞完最后一下,身形很快消失不见。

    倾盆大雨终于随着最后一声钟鸣泼洒下来,冲散了神女祠门前的晦气。

    锦世青从一个无比冗长的梦中醒来时,便看到她坐在桌边。

    他想要起身,却牵动伤口,倒吸一口凉气,无奈又跌回榻上。

    她发觉他醒了,回头淡淡地看一眼,招呼人端药进来。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锦世青微微低下头。

    “二殿下客气。”

    她说着,扶锦世青坐起来。

    旁人将药碗递给她,她则将药碗放在锦世青手中。

    锦世青垂眸看汤药烟雾袅袅,心中却为“二殿下”这一称呼沉了沉。

    “姑娘认得孤。”他自嘲一笑,“却不知如今一个虎落平阳的皇子,能用什么报答姑娘?”

    “二殿下,相信神女吗?”

    锦世青闻言错愕一瞬,而后只半分认真地回答:“都已在神女祠领受了如此恩情,若此时说不信,莫非太过不识抬举?也怕被姑娘赶出去自生自灭呀。”

    “在下谷朵儿。”她似乎对他的话不甚在乎,重又在桌边坐下,“二殿下实话实说便是。”

    他看她不似玩笑,忽然对眼下这情形来了些兴趣。

    “孤不信鬼神。”他平静地答道。

    “那么在二殿下看来,神女是什么?”

    锦世青被问得一愣。

    神女是什么?

    是他从小到大,听枕边的母后与身边的侍从常常提起的神明,是人们领受赏赐是必定要感恩念及的名字,是他看不见摸不着,因而也终究不信的天女。

    “姑娘是这座祠堂的……住持?”

    谷朵儿似也并不在意他改变话题,只是顺着答道:“神女的信众并不是出家人。再者,在下实则也并非这座祠堂的主人,只是借宿神女膝下罢了。二殿下直呼在下姓名便是。”

    “谷朵儿……好名字。”

    “锦世青也是好名字。”她慢条斯理地说着。

    锦世青一惊,随后轻笑一声。

    “既然你我都借宿神女膝下,那么,姑娘也不必客气,直呼我的姓名就好。”

    他将汤药一饮而尽,而后十分畅快似的轻轻咳出一口热气。

    “神女是人们的心之所归。”锦世青微微皱眉,好像有些困惑,却又带几分笑意,“可我不明白,人们何以信任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

    “因为人们信的不是神女,而是他们自己,和他们看到的人间。”谷朵儿接过药碗,走到桌边,“在我看来,神明从不是规训。祂不是正确,而是爱与宽宥。人们信神,就是信这世间一切光与美好。”

    锦世青沉默良久。

    谷朵儿为他倒一杯水,递到他手边。

    “好好休息。”

    “等等——!”

    她站定、转身,颇有些疑惑地看向锦世青。

    “你……”

    他停顿许久,到底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谷朵儿轻笑:“我还会来的。”

    “你相信神女吗?”锦世青冷不丁问道。

    谷朵儿想了想,最后缓缓摇头。

    “我信自己,也信世间万物,却不信任何神明。”然后她笑了,“可她们说,我是神女转世。”

    “为什么?”

    “因为……”

    谷朵儿又回到床榻旁,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

    “这个送给你。”她笑,“送给锦世青,也送给大昭的二皇子殿下。”

    “这是……?”

    “人们说神女能够掌控时间,只有神女转世,才可能知道如何造出比滴漏更加精确的计时器具。”谷朵儿将那物件放在锦世青手中,“这是怀表。只要你每日随身佩戴它,它就能一直走下去。”

    掌心大小的圆盘中有三根细细的指针,其中一根跳得很快,似乎与人的心跳速度相近。

    “你说,也送给大昭的二皇子殿下,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下会帮助二殿下回到原本属于您的位置。”谷朵儿笑得灿烂,“到那一天,就是您报答在下的时候啦。”

    锦世青不动声色,心中那几分期待却被抹去大半。

    说到底还是如此。人们帮他,然后从他身上得到同等的回报。眼皮上不沾利益二字的人,他至今没见过。

    本以为谷朵儿或许会是那第一个,可——

    “别急着拒绝,二殿下,您听听在下要您如何报答,再做打算不迟。”

    锦世青恢复了一贯地冷峻,疏离地答道:“说吧,孤听着。”

    “到那时候,在下需要二殿下帮忙,让大昭的人们不再信神女,只信自己和世间万物。”

    锦世青不回答。

    这就好像,她要以“神女”之名为自己架起一座通天的桥梁,却又要求他在登天之后,和她一起将这桥梁毁掉。

    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锦世青这样想,也这样问了。谷朵儿却露出神秘的笑意。

    “我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不想要。”

    “那么,你要孤如何让人们不再信神女?”锦世青因着疏离,反倒好整以暇起来,“天底下的人千千万万,就算是天家儿女,又如何管得到人心?”

    “首先让人们知道,神女不是他们心中以为的那些规训,而是爱与宽宥;再让他们知道,爱与宽宥实则在世间、在人心中。”

    谷朵儿答得流利,锦世青点头:“你倒是想得很通顺了,可是浮于表面。孤又要如何让人们知道这些东西?”

    “殿下如果实在不知道,那便让在下来做大昭的国师吧。”

    锦世青笑了。

    “所以,你是为名为利。”

    “这叫做便宜行事。事成之后,在下功成身退,这个国师之位自然还给您。”谷朵儿听出讽刺,却依旧平和,“神权在我,皇权在你,自然你与我勠力同心更有效率。在下向您借一个国师之位,也将神女的名头借给您。二殿下,如此简单的道理,您自然是明白的。莫被成见蒙蔽了远见啊。”

    锦世青低头看着手中那名为“怀表”的物件。

    天光大好,虫鸣鸟啭。他却只盯着那根最细的指针。

    如同时间亘古流传的心跳,原本只在云翳之中沉默地鼓动,将川流注入无人可见的血脉,牵引万事万物走向未知、走向终点——

    如今却竟然被几块寒铜冷铁轻描淡写地捕捉入怀,就如此沉静而雀跃地在人眼前跳动。

    逝者如斯,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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