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为法

    “要说二殿下能平安回京,还真得多亏了咱们朵儿姐。”

    长流年纪最小,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六,倒是最开朗的一个。

    “长流,这话在神女祠里说说就算了,如今到了京城的大街上,随便议论当朝的太子殿下,可招不来好事。”谷朵儿提醒。

    长流一听,立刻双手捂上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慧莲就笑:“要我说,咱们长流这话没错。还记得那回吗?就是咱们去平芜城的那次。多亏咱们朵儿脑子好使,不然那位哪儿会那么顺利。”

    平日里不爱说话的寒星也接话道:“还有那次,在拓栀城外……”

    “对对,还有在柯禁关那次……”飞羽也来了兴致,“咱们做起来是一回事,不成想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倒真像是神迹了!”

    谷朵儿失笑。

    当时,锦世青在神女祠养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其中除了有那些追杀他的兵士奔走相告以外,还有长流、寒星和飞羽的功劳。

    不出半个月时间,大昭二皇子殿下受到神女庇佑的消息就传遍了十里八乡。

    长流几个人说的,正是昨日她们在一茶楼里歇脚时,听说书先生讲的故事:

    “咱们说二殿下何以成为了当今的太子、明日的新皇呢?

    “话说圣上病入膏肓而尚未立储,却私心定下传位于二殿下;大殿下妒心深重,想要二殿下的性命。彼时二殿下戎马方歇,自边疆回京路上,忽遇反水,遭自己视若肱骨的将领一路追杀。

    “变故陡生,据说当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乃是神女见到天选血脉蒙受劫难,不忍悲戚,痛哭一场。

    “那一夜二殿下穷途末路,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无望之时,神女祠的门扉敞开——

    “果然上天有眼。此时钟鸣四更,神女转世心有所感。从来神女祠清净之地,不纳污秽之人,却单单将一身血污的二殿下迎了进去;追杀二殿下的将领想要擅闯,却反被杀鸡儆猴。

    “想必所谓污秽,不是身上有污浊,而是心有不磊落。那等以怨报德的东西,果然就连一向慈悲的神女也看不过眼。

    “后来二殿下伤愈,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骑快马,赶赴平芜城。

    “他本就是从平芜戍边而归,刀光剑影抵御外敌尚且没伤了他半分,却在回程路上让自家人放了冷箭。

    “然而谁能不说二殿下能屈能伸?他返回平芜,却不是去问责,而是从行伍中擢选新将,待要一路打回京城去勤王。

    “本以为神女庇佑二殿下一次,已经足以彰显偏爱,不成想他到了平芜,又有更神乎其神的事情——

    “满月之夜,二殿下在平芜营分炙斟酒,与将士们宴饮正欢,忽闻神女圣声:

    “‘锦氏子,勿贪欢;但北望,路漫漫!’

    “您听,从平芜城北望,除了昭昱,还能望见什么?这是神女勉励二殿下,大业未成,不可半晌贪欢!

    “那可不仅是二殿下听见了,大帐中所有的将士可都听见了!于是二殿下带领众人祭天,誓不让皇权旁落。

    “二殿下带领众将士即刻启程,前往拓栀与自己最为信任的将领会合。

    “当夜,众人来到拓栀营,与营中主将交谈,主将说起城中时常缺水。二殿下闻言不过思量片刻,而后金口玉言掷地有声,便要替百姓去寻水源。

    “结果您猜怎么?可不又是神迹显现!

    “二殿下当场带领众将士去往城郊百里,于一处驻足,抽出腰间宝剑,将其插入地面。半晌,但见清水汩汩翻涌,竟就这样找到一处泉眼!

    “往后城中百姓引水自足不提,众将士对二殿下是心服口服!平芜城的将士说,二殿下是神女亲定的龙脉;拓栀营的将士则说,二殿□□察万物,就连去到他从未到过的拓栀远郊,也能一眼就找到泉眼。

    “如此一位皇子殿下,又怎会不是天选的太子呢?

    “但说众人正要一同回京,忽闻柯禁关战报急传。

    “方才咱们说,二殿下是戍边回京的路上遭此一劫,险些栽在小人的手上。您知道近些年我国与玄闪争战不断,闻听玄闪人奔袭平芜营驻守的柯禁关,殿下没有二话,带领将士便去退敌。

    “这一战,玄闪数百人的轻骑小队折戟沉沙,步兵折损上千。我大昭将士伤亡数百,皆被二殿下一一厚葬。

    “正在笳声哀鸣之时,却见半空烽烟之中,显出一女子身形——

    “她说:‘忠烈魂灵,一途随我。’

    “可不正是神女接引,让我大昭忠烈同归净土!”

    说书先生讲到此处,一时情难自抑,竟落下两滴浊泪。

    谷朵儿便在此时付了茶钱,带着其余四人离开茶馆。

    “平芜营那次,若不是飞羽提前摸清了大帐的所在,我也没法如此轻易得手。”谷朵儿道。

    “可要不是朵儿姐,我们哪里想得到这个‘异口同声’的办法呀!”长流咯咯笑起来,“那些将士竟以为我们几个人的声音,就是神女的圣声了!”

    “还有拓栀城外的泉眼。”寒星说道。

    飞羽接话:“他们还真以为那位是什么神仙了。荒郊野岭的,哪可能一眼就看出何处有水源?还不是我们几个挨家挨户拜访那些长者,借着他们的经验花了半月有余才寻到。”

    慧莲点点头:“我觉得最厉害的还是柯禁关外那一场。咱们几个也不过就着枯草烧了几堆篝火,谁知朵儿竟有办法将自己的身影映在浓烟里!朵儿,那真的不是神力所为吗?”

    谷朵儿笑着直摇头,心想时候差不多也到了,早晚要给她们科普一下投影仪和光学原理。

    一行人说说笑笑,终于来到宫门以外。卫兵拦下车马,要求所有人下车。

    “来者何人?”

    “朵儿姐,这地方好大的规矩。”长流低声道。

    “可不是?”飞羽接道。

    谷朵儿没多说,头一个下了车。

    “劳烦通报,民女谷朵儿求见太子殿下。”

    卫兵狐疑地反复端详一行人片刻,而后才回身去通报。

    不多时,他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先把一旁靠着城门打瞌睡的同僚叫醒,而后竟给谷朵儿作了个揖。

    “贵客稍候,太子殿下亲自来迎。”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竟有这一节。

    不过片刻工夫,远远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听阵仗就是锦世青。

    谷朵儿回头一看,见身后四个人手足无措,慧莲眼看就要撩衣摆准备跪礼,于是淡淡地开口道:“神女信众,不跪人间天子。”

    此话一出,空气忽而沉凝。

    慧莲愣住,手中虚虚捏着衣摆,不知如何是好。

    寒星、飞羽和她眼前的卫兵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长流紧紧扯住谷朵儿的衣袖,险些被这话吓死,心想刚才也不知是谁不让她议论太子殿下,怎么眼下到了人家大门口,反倒明目张胆地大逆不道起来。

    然而就在这落针可闻的沉默之中,忽闻有人冷笑一声。

    “谷姑娘还是如此不凡。如此说来,倒是人间天子要向姑娘折腰了。”

    锦世青走到阳光之下,面上却未带半分笑意。

    他眉眼深刻、骨线凌厉,不怒自威。双手背在身后,素白云纹的衣裳明雕暗绣,腰间龙纹环佩栩栩如生,一身打扮只差将世间无二四个字明摆着写在衣襟上了。

    谷朵儿心里却冒出两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一方面她想,这一身装束让她一个现代人看着,属实过瘾。这天衣无缝的苏绣,这完美无瑕的碧玺,要是让她那几位研究古代服制和珠宝饰件的师叔师伯见了,准保高兴的三天吃不下饭,往后还得再花三天自掏腰包大宴宾朋,让全北京城的鉴宝专家都瞧个真切。

    另一方面她又想,这个男人长得真好看。

    一年多以前初见他,实在困厄潦倒。然而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鞍,眼下瞧着,锦世青果真是不世出的俊朗。这眉眼,这身材,简直是按照谷朵儿的审美一比一长出来的。

    她默默心想,小明,这个人真是自己长成这样的吗?没有外力辅助?

    【宿主请放心,这个世界线中虽然有传说中的易容术,但锦世青并未掌握这项技能。】

    “怎么,孤以为朵儿姑娘一向思维敏捷,如今却如何一言不发?莫非是自觉理亏,下不来台?”

    谷朵儿的思绪这才被拉回眼前。她一时没有注意到锦世青对她的称呼改变,心想这位大概是在皇宫里一个人闷了太久,性格是真差。

    然而身为一个颜控,她选择忍气吞声。

    不要暴怒,讲讲道理就好。

    她清了清嗓子,平淡地说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朵儿心想,你我同在神女膝下,不见得你与我何处不同,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平平无奇的凡人而已。你生于皇家,世人以为尊贵;而我生于乡野,却也自觉尊贵。万人尊你,而唯我一人尊我,便能证明你的双膝贵于我的吗?你不跪我,我何以非得跪你呢?”

    古往今来哪听说过一介布衣如此对太子殿下大放厥词的。且不说大昭立国以来百年光阴,就是往前放眼千年万年,也没见过这般狂妄的人。

    两个卫兵恨不得即刻顺着墙缝钻进皇城。慧莲等四个人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

    谷朵儿沉静地直视锦世青的双眼,不卑不亢地等待着。

    冰冷沉重的时间压在每个人肩上,唯有两个人势均力敌,在其中沉默着、对峙着,互不让步。

    不知过去多久,男人忽然发出一个气声。

    “不愧是……神女转世。”锦世青笑道,“随孤来吧。”

    不似先前冷笑,锦世青遭人怼了几句,竟然反倒心情颇好。

    众人如蒙大赦。

    卫兵终于得偿所愿,立刻离开两人身边,到别处去各司值守。

    长流扑到谷朵儿身上,喃喃“吓死我了”“朵儿姐你不要命了”之类的话。

    谷朵儿拍拍她的手背,一边轻声说“没事”,一边默默擦去另一只手心的冷汗。

    这还是她头一次亲身体会到,在封建社会之中,轻轻飘飘的“皇权”二字,压在人身上究竟何其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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