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又是几个月,转眼就到新年,时间难熬,但是好像是叹了一口气似得也就过去了。

    前几天,西北那来了信报,说是将羌宛那块难啃的骨头给打下来了,皇帝高兴着呢,王堂秋侍候着他喝了好几盅酒。

    皇帝说是要大赦天下,这酒中胡话怎可当真?王堂秋也没法,不敢将这旨意传下去。

    只待皇帝酒醒自己琢磨去。

    而今个,他整理了衣裳,和皇帝求了个旨意出宫去。他现在也算是圣上跟前红人,皇帝也信任。为此,出个宫并不算难事。

    “王掌印去作甚啊?”出宫门递交令牌,守宫署令丞也在,那人奉承地笑。

    王堂秋这时着一身灰袍麻衣,盘发带着浑脱帽,手插在袖里,嘴巴呼出热气,也笑着,笑得真心实意:“家里子侄来京城,去接下。”

    宫门户卫将腰牌递回,将朱红小门打开,王堂秋就这么踏出了宫门。

    街上是热闹,形形色色的,因着快过春了,采买的人也多,能容下两架马车并行的道也水泄不通。

    王堂秋看着天色,也着急地啐了口唾沫。

    他要出城,去接何道。

    何道说想来京城找他过个春节,王堂秋就让他跟着进京的商户一同来,今天正好到,王堂秋便来接接,一齐过年。

    到城门口时,熙熙攘攘的来往人中,却没见到何道的身影。

    他便蹲在大路旁,脖子缩在风领里,这时城墙上下来一着铠甲的男子。

    “王大人!”那人惊喜地喊着。

    王堂秋茫茫点头,站起身来。

    “您今个怎大驾来这,是有什么吩咐的?”那人比王堂秋高,但却躬着腰。

    “无事,来接个人。”王堂秋摇头,示意那人回城墙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包子铺都蒸熟了好几蒸篦的,一户商队才压在轮值的点进城。

    王堂秋看到车架上坐着个青衣儒士,有些迟疑,有些认不出,于是他起身,试着招呼了两声。

    也不怪王堂秋认不出,他们只见过一面,还是在何道十岁的时候。

    现在,他已长大了,眉眼舒展,青绿襕衫,儒巾垂带随风飘起,端端是个俊郎少年郎。

    何道听着了,扶着车辕跳下,与商贾道了别,转身朝他跑去。

    明明是久别初见,何道却不知道说什么,便沉默跟着王堂秋。

    王堂秋惯会察言观色,看到何道这模样,心下有数,便道:“我虚长你十几岁的,叫其他的也不好,若不嫌,叫我声哥也好。”

    何道抬头,唤了他声:“哥。”

    王堂秋也应,但他知道,何道懂事了之后,便会与他生分了。

    毕竟他的身份,对何道仕途来说,并不是好事,况且一个书生,对阉人,也该是不齿的。

    他将何道带到他在安庆坊的一座二进的房子,并让何道安置在这,给何道添置了些冬天的衣物。

    “不必的,我有衣裳穿的。”何道知道王堂秋拮据,忙拒绝着。

    王堂秋摇头:“京城不比江南,冷着呢,我当年来这,也是生了一脚的冻疮,得防着点。”

    “我自己付,我在书铺子替人抄书,也攒下了点。”

    “哪有做哥的,让弟弟花钱?”王堂秋笑着付了钱。

    “你什么时候要回宫中当值?”何道问。

    “能陪你个三两日的,等真除夕了,宫里头倒是真忙。”

    虽说他们没怎么见过,但这么多年的书信往来也不是作假,两人熟络得紧。

    何道说,再过一年会试,考过了便可以来京城了。

    何道的天赋好,书院里的夫子都夸他。

    王堂秋就笑着听,这些天他不必穿着束身的官服,便找了些宽大衣服穿着,不过他撑不住,一身的骨头架子,显得飘飘然的。

    何道还说,江南的饮食清淡,不如净慈城。

    净慈城啊,净慈城。王堂秋记不得了,好像偏辛辣,阿爹爱喝烈酒吧,是吗?他摇头,记不清了。

    就这么聊着,待到饭点,王堂秋要带何道去外头吃饭,何道却说要自个做。

    可是要菜没菜的,要锅没锅,无奈,何道只得下次再大显身手了。

    据他说,他会做净慈城那的菜式。

    两人去酒楼里点了两个菜,就着茶水吃。

    这几天过得极平静,就真好像他们是普通的农户那样。

    两人置办了年货,再路边吃了碗热腾腾的面,

    王堂秋还给何道窝了个蛋,说是在长身体。

    王堂秋要回宫了,过年节要办宴,还有各族使臣献礼,乱糟糟的,这些都要他张罗着。

    得亏手下的人顶了一阵,他之前也安排着呢,这才没捅出篓子来。

    他回宫时,陆秉笔已经在值房门口候着了。陆秉笔名叫陆岐,是王堂秋一手提拔上来的,身上有大狄的血脉,因此有种草原的不羁。

    和他一起的被提拔上来的是个叫荣欣的汉子,九尺身材,为人豪爽。

    那陆秉笔眼里也是没个尊卑的,斜靠在窗棂上,玩笑道:“你家那子侄安顿好了?”

    “嗯。”王堂秋轻点头,走进值房将帘子掀开。

    陆秉笔也顺势进来,笑说:“听说还是个书生,他没嫌你?”

    “嫌我什么?”王堂秋手上功夫没停,收拾着案上文书。

    陆秉笔道:“嫌你名声不好。”是个阉人。

    王堂秋顿住,抬眸看陆秉笔:“你不也是个阉人?”

    “对啊,我也嫌。”

    陆秉笔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看着王堂秋忙活。

    这陆秉笔脸上是一种常年历经风沙的粗粝,未经雕琢的奇崛的石,但偏偏又是文弱模样。

    “你是读书人,正常。”王堂秋好一会才坐下。

    “读书?过往的事情了。”陆秉笔摆手,不欲再说,“在其位谋其事嘛。”

    “你知道我这几天顶你活有多累吗?!那妱诃来的使臣难弄,硬找我们茬呢。”

    “也能理解,前两年就被咱们给打服了,要不是那边的首领称臣,这十几座城都是咱们的了。估计还是不平,还得敲打敲打。”

    王堂秋越听越蹙眉,忙喝道:“陆岐,慎言!”

    陆秉笔耸肩:“你总是这么谨慎,怪不得混上这位置了。这就我们俩,还能被人听了去?再说了,圣上也想着把那块地给啃下来呢。”

    “你这张嘴,真要是有什么事,大罗天仙来了都救不了你!”

    “无所谓,烂命罢了。”

    王堂秋也不欲再说,这么敲打还能因为乱说话惹上罪祸,那也真算是命该绝了。

    他收拾了一番,皇帝便叫他过去。无非就是些宫宴的事情,陆秉笔都同他说了一通,所以也算是对答如流。

    最后,王堂秋又问了一嘴:“要请太后娘娘回来吗?”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让她清净清净吧。”太后自先帝崩逝后便开始吃斋颂佛,不理后宫之事。

    其实,太后娘娘早倦了这怱卒的皇城了,圣上也知道,便也不强求了,这时候的他,却没一点帝王的势位至尊了,颓颓然像个孤家寡人。

    皇帝强打起精神,问道:“西北那有消息了吗?”

    “没,这是天启年间就留下的祸患,于大将军那边也有些头痛。”王堂秋回道。

    皇帝也没再说什么了,毕竟是先帝时代留下的麻烦,也不能说是先帝糊涂,任由边境撒野吧。这是不尊不孝的。

    而先帝也确实深受儒学思想,施行仁道,可偏在异族那也仁义,不仅养大了他们的嚣张气焰,也滋润了那群权贵,大兴产业,根深蒂固。

    当时的整个朝廷,过分点可以说是沾亲带故的,谁是谁的叔伯子侄、偏房兄弟、门生故吏,相互欺瞒、包庇,乱得很。

    所以陛下也头疼着呢,幸好现在经过治理也清明了不少。

    “这般敲定,奴婢便吩咐下去了。”

    经过圣上首肯之后,各司也就忙碌起来了,特别是那直殿监。

    王堂秋也没忘之前在直殿监时,宫宴觥筹,他们却忙得魂都散了。

    便有心让都知监调些人来,可那边管事爱扯皮,王堂秋也不欲强求,其他司也没闲工夫。

    没法,只得让直殿监上点心了。

    宫宴如期而至,可也没他们这些奴才的份,只能伺候着些贵人。

    他更是忙得晕头转向,手底下三四个秉笔也不知去哪忙了。

    陆秉笔倒是被他派去伺候外族使臣了,临走前,王堂秋被他剜了好几眼。

    年过完,就是春天了,不过也闲不下来,春分前后要肃穆祭天,还要祭祀祖宗,祈佑福禄的事情更是多着。

    他还是抽空去直殿监后院那坐了一下午,默默地坐,默默地回忆。

    时间好像久远了些,他似乎已经快忘记李岚的模样了。

    鼻子是挺还是平?

    眉目平顺还是弯着的?

    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单薄的身影随风。

    人太单薄了,在这抽筋剥皮的年代。

    哎,还能说什么呢?

    说不清、理不清,记不清。

    他回身走向司礼监,他从直殿监走出,走入他梦寐的权利中心,可终究是奴,这命还是攥在别人手上。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能在时代面前将自己的命运拉扯回来,不用神仙,不用君王。

    王堂秋莫名感慨,只觉得愁绪颇多,或许是人不懂知足吧,只觉得命运啊,攥不住,捏不牢。

    待收拾好情绪后,便回去了,他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堆堆叠叠和山似的。

    一切处理完之后,已经月上梢头,宫里寂静,鲜少有人走动了,他要回住处,有些远,在护城河边上,只能打着灯走。刚出房门,就看见陆秉笔提着灯站着红墙下,好像是在等他。

    他走过去,问陆秉笔:“那些个使臣送走了?”

    陆秉笔没好气“嗯”了一声:“别安排我做这些事儿,伺候不来。”

    王堂秋解释着:“咱们几个里,只有你在边境生活,了解些。要是让荣欣去,他不得和使臣们打起来。”

    陆秉笔若有所思,发现好像也是如此,那也就只能将这口气咽下了。

    “还有什么事?”王堂秋叹气,忙了一日还要哄他,却也是疲惫了些。

    “啊,没事,来接你,姓荣的那个怕你在外头挨打。”

    “他怕我挨打,怎么让你来?”王堂秋笑着问。

    “我不去,他要打我啊!”陆秉笔也恼,决定不理那个姓荣的了。

    “话说,你想着整顿惜薪司作甚?还把消息漏出去,这不是等着唾沫星子淹了吗?”

    陆秉笔不懂了,他也知道惜薪司贪得多,不过这都开春了,现在再做也是晚了些,还容易被人指着祖宗骂呢。

    “只是先敲打敲打吧,他们总该收敛些。”王堂秋讳莫如深地说了句。

    也确实,大黎内廷下设二十四局,内里的勾当腌臜不胜枚举,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瞒着,甚至已经快被认作为是规矩了,毕竟他们都是利益的获得者……

    而王堂秋想涤垢洗瑕,就要淌这趟浑水,弄不好便是一身晦气。

    陆秉笔也就不在多问,左右从王堂秋嘴里挖不出来什么东西。

    两人就这么走在宫道上,陆秉笔耐不住寂寞,找了个话头:“你家那孩子走了?”

    “嗯,他要读书。”

    “我说真的,你该给自己留些细软的。要是哪天他不认你了,你也有点底气活。”

    王堂秋只是淡淡道:“我也没指望他来供养我。”

    只是付出,不求回报,他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什么垂怜的。

    神佛的,世俗的,读书人的,以及何道的。

    “你,我真是搞不懂。”陆秉笔摇头,看向王堂秋的目光却灼灼。

    他见过痛苦到麻木的人,这世上多得是,可偏偏没见过王堂秋这般人。

    周身杂绕着悲伤决然,可又倔强地接过世间给他的所有不公,是风骨吗?他看不出来,因为王堂秋从未做过什么浩然峻烈的事,直言劝诫更是没有。

    就像是一深潭死水,一块石头砸下去,会激起涟漪,但也只是瞬间的涟漪,他还是那潭死水,不会变。

    世间苦难强诸于他,他也接受,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抑或是无能为力吧,谁知道呢。

    可忘了,日光、黄土都会使死水干涸,云雨会使其满溢。

    陆秉笔想了很多,以至于脚步慢了、停了。

    王堂秋感受到火光渐远,才回头看,瞧见陆秉笔那呆滞的神情,眉眼弯着笑道:“还不走么,再不回去,荣欣要恼了。”

    “来了!”陆秉笔快步追上,一齐走进暮色深沉。

    管他什么呢,至少现在没冻着,没饿着,人要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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