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定

    日子就这么过,没有悲喜。幸好荣欣的身子养好了,这算是王堂秋为数不多,值得开心的事了。

    可是什么好事能轮到王堂秋?显然不可能。

    只是造化弄人,无端悲痛。

    佑天三十一年暮春时节,皇帝却是病倒了,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皇帝心突然绞痛,只一个呼吸间,就晕倒了。

    阖宫上下皆震惊,马上慌乱起来。太医署众太医匆匆赶来,替皇帝诊脉,只道皇帝是阴阳欲绝,病情危重。

    但谁都不敢下猛药,只敢用药温养着,毕竟皇帝要是吃药吃出问题来了,他们的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太后娘娘听闻消息,连夜从护国寺赶回来,在御榻旁以泪洗面。

    皇帝偶尔醒着,但更多时候是昏沉的。这段时间一直是太子、内阁和司礼监商量着处理政务。而太子亲近文臣,王堂秋则处于边缘。

    这么一来,他难得清闲了。

    但以他做掌印这么多年来,怎能不知若是陛下龙体衰弱,他的靠山就会崩塌,他就只能在群臣的口诛笔伐众被分食殆尽。

    他知道,世家群臣也知道。

    半月后,皇帝病情恶化,太医治不出来什么名堂,或许说是不敢治。宫里急下诏书,广招医师。

    而那日,何道不顾名声,进宫寻王堂秋。

    “王堂秋,你就当是为了我,舍掉这位置吧。”何道近乎哀求,声音也沙哑,眼白血丝蔓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佑□□的统治将要终结,是时候该一把火烧了过去的不堪,去清算原本被皇帝包庇的黑暗了。

    王堂秋却是没看他,只盯着东边的天,金琉顶之上碧蓝碧蓝的天:“回不了头了,况且,你不该存这般心思。”

    对一个阉人的怜悯,足以毁了他的一生,他不该如此。

    “怎回不了头?你请辞,我以仕途换你无忧。没事的,真的,你再这般下去,会死的。”

    到底是年纪轻,接受不了这绝望的事实。但他仿佛忘了,他能坐上这个位置,凭的是长公主府的势力,那他的所有作为,就要去考虑身后的家族了。

    “回头吗?缢死的李岚,腰斩的陆岐,经我手下达的无数杀人的旨意,我早就回不了头了。而你,长公主府的世子、礼部侍郎,朝中肱骨,又怎能将似锦前程抛诸脑后?”

    “可他们的死与你无关啊,你一定要自揽罪责,然后理所应当地被下旨辱杀。你要我重仕途,可你想让我悔恨终生?我的命是你救下的,我不想看你自寻死路。”

    “哥……我求你。”

    “来不及了,自我选择从内书堂到司礼监去,我便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是非对错也没意义了。”

    或者说,自王堂秋他哥被打死,他就没有选择的权力了。他的心告诉他,要去报官,要给哥哥讨回公道,于是他去了;炎凉世态推着他入宫,他也入了;皇帝旨意叫他入内书堂,要去司礼监,他也诚惶诚恐地套上了一个掌印的名号。而如今大势要他束手就擒等待世人审判,他亦无能为力。

    他是一个奴,而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奴,也都是杀死奴隶的刽子手。

    那到底是什么撑着王堂秋从直殿监走向权力中心的?

    是少时的反复折磨,是金砖红墙下一条条人命,是无数巧合裹挟着利益让他一发不可收拾地走向皇权,走向没有退路的死局。他几乎是跪趴着,成为一条权势滔天的狗。

    而他可曾想起孩童时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而他们只要一个宣泄口,宣泄喜怒,确定立场。功劳需要有人来领,接受世人礼赞,这过错也需要有人来背负,接受世人的怒意。”

    “算了。”王堂秋终是叹了一句算了。那是一个人对于命运的妥协,而他妥协了一辈子,他一直和上天祈求,可天太高,而他又低到泥泞里了。

    当然,老实能吃苦的人能吃尽苦头,榨干身子,也只能沉默的叹息,后托着残骨,继续吃苦。

    有人恨他们不为己争,悲其豺狼瓜分。却不知,这些人光活着就已经耗尽他们毕生心血了。

    他转身走了,身上绛红官袍团葵的金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那是佑□□最后的荣光。

    王堂秋回到御前,皇帝脸色蜡黄,身上插着密匝的银针,口齿含糊地和太后说着什么,像孩童一般依偎在母亲怀里。

    王堂秋自己也不知道该对这位帝王存何感情了,是麻木地做好自己的事以图苟活,还是真的景仰皇帝的果断和帝王之气。不清楚,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何道在问他时,他选择拥护帝王,或许他根本不曾选择。何道早该知道的,他们一开始便是背道而驰的无法回头,只不过他们都不愿意接受。

    文儒恨他们滥杀,世家恨不得拥太子入主,文儒恨不得以头抢地规劝帝王。可最终呢,所有人都与其理想分道扬镳,形成了这般不伦不类之景,谁都煎熬,谁都满心苦涩。

    日薄西山,日暮途穷。

    ————

    佑天三十一年夏末,皇帝崩逝,举国悲恸。太子即位,大赦四海。

    同年秋,司礼监掌印王堂秋入狱,宣读罪诏,上下哗然。人们吃惊于他这般败坏,也愈加痛恨阉人无耻。

    而事实真相,当权者不说,底下人也不在意。只消将佑□□的沉疴推于一人,新时代的宏图又可以徐徐展开,一切都将欣欣向荣。

    内阁次辅连安山上书替王堂秋辩,折子却是留中不发,他怒而请辞,内阁首辅也告老还乡。

    而礼部侍郎冒天下不韪,入死牢,见罪人。

    “这般结果遂你心意了吧。”十恶不赦、恶贯满盈,这样才能坦然赴死。

    王堂秋披散着发,苦难早已在他脸上凿出山脉,显得格外沧桑,他没说话,只盯着何道看。

    “我给你带来了,净慈城的口味。之前一直答应你的。”何道将食盒递进去。

    王堂秋沉默地吃,何道隔着狱门沉默地看。不知为何,王堂秋莫名觉得菜苦,也不似记忆中的味道了。大抵是他的记忆也早已面目全非了。

    “哥、哥……”

    王堂秋这才起身,白色囚服虚虚挂在身上,形销骨立。

    他抬手,拇指覆上何道的脸,将泪摸掉,徒留泪痕。何道这才发现,他落泪了。

    曾几何时,王堂秋也是这般帮他拭泪,是卢奉山被下旨枭首那日吧,他不想哭,可偏偏痛苦扑面而来,不得不以泪直视。

    一派无奈、一派荒唐。

    “以后打算如何?”王堂秋问。

    何道不答。

    王堂秋便自顾自说着:“想入翰林院是不可能了,你这侍郎也不可能一直坐下去,但其他低位又折辱了你世子的身份,或许你该离开京城……”

    何道打断他的话:“你愿意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我有办法的。”

    王堂秋却是淡淡道:“何道,这世上万千,我失去的太多了,我抓不住,也累了。”

    到最后,不知道是被逼着去死,还是主动求死了。

    何道也知他意已决,不再相劝,只说:“再见了,哥。”不过却是再难相见了。

    王堂秋点头,早该如此了。

    王堂秋看着何道的背影逐渐埋入黑暗,周遭依旧。却没发现,何道再次转头,也盯着如墨的黑。

    他问:“何道,何处是道?何处是归途?”

    狱中时光难捱,黑暗折磨着他的心神,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早就该尘封的记忆,到最后趋于麻木,也直叫夜色将他吞埋殆尽了。

    终于熬到行刑日,秋风萧瑟,他于内廷走出,脖上重枷,脚上重镣,拖着人的脚步,像是恶鬼。

    他走过司礼监,走过直殿监的直道,隔着斑斑宫墙,向李岚道别。

    他就这么走着看着,一言不发。直到走至一泉清池旁,他不自觉慢下脚步。

    那汩泉水清澈,万千皇顶的倒影在其中漂浮。那一掬秋水,是这个时代留给王堂秋的最后一片剪影,倒映着这座皇城百年悲喜,迎来送往无数人,只可惜秋水依旧,故人不在,只剩下些苍凉肃穆了。

    接着就是午门外,偌大广场零星站着些许人,都是来监刑的。为首之人看到王堂秋,便招呼着人上前给他身上的镣铐解下。

    王堂秋见状,也知趣地配合。再然后是去衣,他没让周围人动手,只自己沉默脱下裤子,再是里衣。至此,他的不堪、污秽全都暴露人前。

    双足赤裸,踏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步走上刑椅。刑椅上的血色洗不干净,上面的斑斑血迹,是不屈者的声声控诉。

    他趴在上面,双脚岔开,被人摁住,他也不挣扎,只看着地上白布。

    他想着,等死了,白布一裹尸,一切就都结束了,尘归尘,土归土。

    纸钱一叠,黄土一抔。

    行刑人拎着木板上前,木板上密匝的尖刺看着人胆寒,幸好王堂秋看不见。没等反应,木板重重落下,尖刺拍入骨头,又是狠一按,再拔起,带起血肉。

    王堂秋的精神一下子就被刺激起来,脊梁不自觉的就扭曲了,豆大的汗珠混着泪水,一滴又一滴,一下又一下。

    没一会,尿骚味传来,黄液淌出,行刑人也见怪不怪。

    血先泅湿上衣,尚还温热,到后来便顺着皮肤滴落,落在身下白布上,血色淋漓,绽开一朵朵彼岸的花。

    王堂秋早就神志不清了,连呻吟都不在。不知多少下了,血也近乎流干。但他没死,心脏依旧跳动,于是又是折磨,无休无止。

    方才还古井无波的眼睛死瞪着,嘴唇苍白无望地张着,死扣着刑椅的双手也终慢慢垂落在地。

    那一刻,风停了,人终于死了。

    有人上前将王堂秋拖下,将刑椅拿掉,一盆水泼上去,冲刷王堂秋身上的血污,再用血布草草将他裹了,拽上驴车,悠悠朝着城门口而去。

    尸体被挂在城门之上,是新帝下的旨意,曝尸三日。

    他就随秋风荡着,一世清白,故人往事,尘土飞扬。

    只知那日,礼部侍郎何道,官拜内阁次辅,风光无限。

    而这大黎山川,也无限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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