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左疏湘,生于立秋时节。
我的名字据说取自清代纳兰性德的《木兰花慢》。
巧了,诗是立秋写的。
“水墨画疏窗,孤影淡潇湘。”寓意不好,这首诗毕竟是用于送别奔丧的友人的。
但我知道,我的父母很爱我,我不介意这个名字,也从没问过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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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我还记得那天雨夜,爸爸瘦弱的大手包裹着我肉肉的、暖暖的手。他牵着我,慢慢的向家的方向走去。
父亲的手枯瘦如柴,瘦到看着都几乎能把他的骨架画出来,身体也是如此。
妈妈总告诉我:“人活着,要好好吃饭,要快快乐乐。”
可爸爸却总是不听她的话,他不仅不好好吃饭,他还经常背着我去卫生间呕吐。
一开始我是没有发现的。
但一旦发现了一次,就有了第二次。
于是,在无数次观察后,我鼓足勇气找爸爸拉钩——必须好好吃饭,并且不许向我撒谎。
爸爸蹲下身,轻抚着我的脸颊。
那时我不过6岁。
他别过脸去,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扒着他的脸,把他的头转向我,却发现他已泪流满面。
……莫名其妙。犯了错竟然还哭了。
手中冰凉的触感,让我回过神来。
我们走在小道上,旁边就是公路。
汽车呼呼地飞驰而过,溅起的水花就要撒在我的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爸爸把我拉开,他自己则是被水花浇湿了。
其实,雨伞一直往我这边倾斜……我也不知道他的全身是被雨淋湿的,还是水花浇湿的。
我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砰砰,哐当—一”公路上出了车祸。
爸爸焦急地把我拉到一旁,捂住了我的眼睛。
大概是为了不让我看见血淋淋的现场吧……
他当过医生,知道这些最刺痛人心。
“可我已经12岁了,又不是六岁那样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儿!”
当时的我闷闷不乐的想着。
听声音,撞的很惨。
要是爸爸没有捂住我的眼睛,我大概会看到那种血肉模糊的狰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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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始终没有雨滴在我的身上。我很骄傲,我觉得爸爸就是上天派来守护我的天神。
“滴嘟滴嘟……”救护车来了,爸爸把他的外套套在我头上,挡住我的大部分视野,带着我匆匆回家了。
到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论是我还是妈妈,怎么样都敲不开他的门。
在我记忆里惊心动魄的那天过去,更恐怖的一天到来。
第二天清晨,第一抹红晕透过玻璃洒在屋子里,那红却好像没有一点儿温度,我的心在渐渐下沉。
我站在爸爸的房门口祈祷着……那时年幼的我,信鬼信佛,也信身边人会一直陪我到老。
突然,里面的人缓缓打开了门。
我微微仰起脸,憔悴的脸庞就这么闯入我眼中。
爸爸无力的对我支支吾吾着,像是在说着胡话。
妈妈冲过来抱住了他,又焦急又悲哀地冲我喊:“别看了。湘湘你收拾好书包站在门口等我!”
我一直很听妈妈的话,可这次脚就像灌了铅般,我怎么也抬不起来。
又被吼了几句,我才挪着步子,收拾好书包慢吞吞地站到门口,时不时想偷瞄卧室这边的情况,可惜我什么也没能瞟到。
上课的时候,我的注意力第一次不在黑板和老师的言语上。
虽然我已经54岁了,回想当时12岁的事会比较模糊,
但当天窗外的景色却始终在我脑海里面挥之不去。
我的座位靠窗,一扭头就能看见四季都耷拉着脑袋的枯树。
那还有条泛黄的长座椅,坐在上面的家长们或温柔或期盼,或暴躁或焦急。
父亲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他之前就与别人一样,他总是带着点心切又带着点沉着……
后来就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我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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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放学后,反常的是妈妈来接我。
她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脸色更是阴沉的奇怪,眼角微微泛着红。
我心中不妙的预感愈发深刻。
回到家我就打开爸爸的房门,想要解开谜团,寻求真相。
结果他不在房间。
于是我冲出房间,疯狂地寻找他的身影,却毫无踪迹……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爸爸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莫名其妙的离开了我。
我知道,肯定不是妈妈说的,他跟她吵架了,一生气就离家出走了,远走高飞了那样。
大人真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能承受狂喜也能承受住悲剧。
现在想来,确实满满的稚气。
那段时间我偶尔会望着窗外,望着那一成不变的景色开始发呆。
有一天从远方跌跌撞撞飞来了一只幼雏。
现在的我觉得很稀奇,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怎么会有小鸟呢?
可我的记忆却告诉我,这好像也不似假。
我缓缓地伸出手点在玻璃上,欲抚摸这只拥有蓬勃生命力的小鸟。
却马上想到玻璃的阻碍,正准备遗憾地收回手时
——它便凑了过来,恍若隔着玻璃蹭了蹭我的手。
玻璃冷冷的,毫无触感。
一瞬间,我有点恍惚。
突然,冰凉滑过我的脸。
泪珠开始一滴一滴接着往下掉。
我再也没有看过爸爸哭,也没有照片能证明这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曾经哭的泪流满面。
其实不是因为他再也没哭过,而是因为他再也没有进入我的生活中。
他好像消失了,却又好像存在着,存在着我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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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我渐渐长大,也终于敢一个人在雨夜回家。汽车在我身旁呼啸而过,就好像把我带回了十二岁的那个夜晚。
可这次再也没有人帮我当水花。
我孤身一人打伞,却都被斜斜的细雨打湿很多,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让我毫发无损的。
索性不打伞,就这么站在雨中。
虽然妈妈没有告诉我,我知道爸爸肯定是去了天堂
——他那么好的人,下不了地狱。
我仰着头,雨水无情的打在我的脸上,刺激的我眼睛都快睁不了,对着天喃喃自语。
“上天啊,你曾经赐给我一个天神,保我万事顺遂,可你又为什么要把他收走呢?”
上天自然不会理我这个普通人的低声哀嚎……
于是我自此不信鬼不信佛,也终于知道我身边的人总有离开我的那天。
可为什么别人离开时要么是寿终正寝,要么是轰轰烈烈的死去。
而我的爸爸,我的父亲,我作为亲生女儿,竟然都没能看他最后一眼。
都说母女骨肉难分离,可能父亲与我之间也有连心。
那天的日出,那一抹红晕,怪不得怎么看怎么悲凉。
所以我的父亲他为什么离我而去了?
其实我回顾过往来看,有很多蛛丝马迹,只不过局中人永远看不清迷雾里的东西。
比如,他瘦弱到看上去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刮走;比如,他会偷偷去卫生间呕吐;比如,他总是有些抗拒跟人借接触……
他曾经……是一名医生啊!!
我从前只知,一种名为HIV的病毒一直折磨着他。
他救人,可人害他……
他的血原本因救人而显得纯净,他的血却因救人而变得污浊!
他不怨人,他却怨自己没能救更多的人,他怨自己没有陪他的妻子变老,他还怨自己无法陪他的孩子长大。
父亲他习惯了躲避人群,掩埋自我,不愿让他人知道,也不愿承受他人的无端指责与嫌弃。
哪怕这个病,平时不容易传播……
母亲告诉我消息的那一天,我如雷贯耳:“什么?怎么可能?艾滋病患者不是会失忆吗?父亲却从来没忘记过我。”
我深深记得,妈妈苦笑了一下:“是啊,他没忘记我们,就是上天给我们母女的礼物了。”
我的眼泪刹那间就流了出来,然后逐渐像洪水冲出堤坝般涌出来,我终于知道父亲为什么哭了。
我仿佛到了另一个国度,妈妈的声音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哭着。妈妈绷不住,她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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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水墨画疏窗,孤影淡潇湘。倩一叶高梧,半条残烛、做尽商量。荷裳。被风暗剪,问今宵、谁与盖鸳鸯。从此羁愁万叠,梦回分付啼螀。”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是父亲给取的。
我就像母亲的友人一样,送别着我的母亲,让她奔丧。
哦对,忘了提,我的母亲终是忍不住对她爱人的思念,也偷偷离开了我。
还真不是我记忆不好,只是往事太悲伤,我不愿去细想。
算算也有九个六年了吧,如今我五十四岁了。
现在也该到了我偷偷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了吧。
……
如有来世,我便不叫左疏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