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陈在一个酷暑的午后,在地下室车库里接应了搬来投奔他的潇潇。

    潇潇的全部行李是六七个大纸箱、一部吉他、一个木盒装的植物,内中有一盆密叶猴耳环、两盆蕨类幼苗(她以为可以过几年养大了赚一笔的)还有一盆绑在木板上的鹿角蕨,以及一张单人床架与床垫,这些,一时之间,塞满了陈的公寓。

    公寓很小,是窄窄的一房一厅,不过五十平米。作为一个大学教授,在大学多种户型公寓初次开放租赁时,他选择如此简配的小户型,一来出于一贯的节俭,二来是因为他没想过会和谁分享他的人生。公寓对他,无非是个睡一晚的地方,毕竟即使在漫长的寒暑假,他一天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度过的。

    所以潇潇的出现在此,是个意外。好在她的行李也不算多,它们很快的被拆封,安顿于陈腾出来给潇潇留置的半片衣橱、床底于厨卫空间中,植物放置于阳台,她一身的行李似乎很快销声匿迹,没有再突兀地占领他的领地,除了那张单人床。单人床所占据的空间,本来是一张不适的发了霉的沙发与茶几。陈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托人将它们搬去他的办公室,于是客厅有了空间给这张床。陈说:“以后我就睡这里,你睡卧室。”

    潇潇和陈是多年恋人,一开始他们是同事,后来相识相爱,再后来潇潇因为收到了一份更高薪的工作,便随即去了另外一个比邻的城市工作,两人只能周末相聚,多是陈打车去她的城市。

    疫情有半年的防疫政策严格,陈不能离开他的城市,潇潇也没法进他的大学,于是两人就在两城之间的中间地带见,住在酒店过一夜。周天又各自回到彼此的住所准备下一周的工作。

    疫情结束后,生活的秩序恢复。陈依然拜访潇潇,他喜欢她的居处,那里楼下就是一个商场,他们去那里吃了无数次的剁椒鱼头,步行十几分钟有一个偌大的湖区,四季都留有他们的足迹或自行车轨迹,潇潇特别喜欢在湖边找两棵距离合宜的成年树,绑一只吊床,陈就帮忙摇她。

    “再高点!”她说。

    “不能再高了!再高你就掉出来了。”陈温柔地说。

    有时候两人就挤在一张吊床里,悠悠然地小睡一会。

    时不时他们打牙祭,花个两百块去滨湖的五星级酒店吃一个海鲜自助餐,潇潇喜欢吃三文鱼和鲷鱼刺身,陈也是,师傅一次只切小几片,他们轮流着去排队。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坐在露台上吃,绿树底下湖面很平静,像他们的岁月一般。

    冬天他们也去泡温泉,小小的酒店后园有四五个人工池,为了凸显个性做成了玫瑰、中药等等不同的主题,他俩泡到皮肤微红,回酒店搂抱一会儿就各回各的床上,酣然入睡。

    除了时令忙季需要双休加班,其他都挺好的。

    然而,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了。

    潇潇被裁员了。

    六月的一个周六,潇潇加着班,接待来访的客人。她的前任老板丽也出现了,和客人打招呼。潇潇正感丽不容易准备继续陪同客人去下一站时,老板说,潇潇,你留一下,我有事情和你说。

    潇潇心一沉想有什么事情不能邮件交代一声?非要当面说,准没好事。

    老板拉她坐下,说,猜得到是什么吗?

    潇潇沉吟片刻,这时间正值她的三年聘期满时,她问:“是单位不打算和我续聘吗?”

    老板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安慰地看着她,点头。

    潇潇没有预期到,毕竟,她还正在一个周五深夜出差回来后又周六加着班,还有很多工作都排期到了下个月,此时此刻却被告知,要被裁员了?

    疑惑,失落,愤怒,悲伤,这些极致的情绪扑通一下扑面而来,而又连绵起伏。

    “为什么?”她说。

    老板说,你的能力,还需要提升。

    潇潇心里明白,这三年她的年度绩效考评都是优秀的,只是不久前她的前任老板调离岗位去了别的城市,新上任的领导则是一个相当疑心病的人,在一次常规的工作线上汇报中,潇潇在沟通差不多完结时忽然想起有一笔款项的结算,于是简单地提到:月底的一场大型活动计划预约框架协议的合约摄像师来拍摄录制视频,按照协议前期预定,每一场活动的拍摄是三千元。

    “可你明明跟我说过,这场活动的视频已经在活动费里包含了!”新领导忽然情绪炸锅了。

    “这是不同的视频,一个是活动现场所播放的视频,一个是记录活动现场的视频。”潇潇解释道。

    新领导依然非常不满:“为什么你之前从来没有提起过,你说过非常明白,活动的视频是三千元,现在又要三千元?!”

    “这是不一样的视频啊!”潇潇也被他带得情绪上来了。

    打字似乎不能说得清楚,潇潇打电话给新领导,被他挂掉了。

    “所有的记录我们用文字沟通,这里留存。”新领导回复。

    虽然最后潇潇的解释勉强被接受,但是打这一趟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很有些紧张感,于是潇潇在丽来找她谈话时就很自然地预知到她将不会再留在单位了。

    潇潇回神过来:“您还专程过来通知我。”她竟然有些些感动了。

    “我怕,人力资源的同事直接找你谈,你会受不了。”丽宽慰她。

    那个晚上电闪雷鸣,丽邀潇潇一起吃个晚餐,主要也就是喝酒。她俩在过去一年的共事中一向保持着克制有礼的上司和下属关系,而这一晚,大概也是知道日后没什么机会再见,丽倒是十分大方地讲了很多关于她的故事给潇潇,说她也曾经历经过失业,那时候想着实在不行就去冲咖啡吧,反正自己一天也要喝好几杯的,也说她的家庭,她和丈夫的家庭,在遥远的热带群岛之上的原生家庭。

    她俩干完了一碰白葡萄酒,潇潇酒力本来也不好,但是那晚就很无忌地喝,最后她也不想再听丽的故事了,就很直白地叨念:丽,你帮帮我好吗?今年经济很差,我怕很难再找工作了……我的父母,他们一直都以我为荣的。

    丽说,我试试吧,看看能不能给你在单位多留两三个月过度一下。

    潇潇很感激丽,再三道谢后回了宿舍。

    后来陈知道了这个消息,一阵大惊。

    他用母语骂了几句脏词以后,回归了常态,第一个问题就是:“那么,你搬过来我这里吧。”

    陈是澳籍华人,早年学的计算机科学,在澳洲逍遥地做了小半辈子的程序员,忽然一天,在一次计算机峰会中遇见了来自中国的科学家,邀请他来华发展。“你的能力这么好,为什么不贡献给祖国人民?”科学家说。陈的命运齿轮便开始转了一个大圈,他来到了中国,从大学研究员开始了新的职业旅程,随后当上了一辈子没想过的大学教授,也就遇到了同样在大学任职做招生工作的潇潇。

    陈在电话中,脑海里倏忽闪现了一遍自己和潇潇的命运轨迹。两个人,各自缓慢地爬完了小半个地球,终于在中国南方的这个滨海的城市中相遇。相识四年后,潇潇拿到了另外一所大学抛出的橄榄枝,她在饭堂的角落里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还挺为她开心的,虽然要分离,不过好在距离不算远。他帮她搬家,他还记得,她的全部行李是九个纸箱子。

    “你刚刚搬过去,一定会觉得寂寞。箱子不要一次性拆完噢,每晚就拆开一个,当成是每日娱乐。”

    潇潇当然觉得寂寞,在许多初到这个城市郊区生活的生活,她工作下班后到家,天尚还亮着,她下楼走了一圈采购生活用品,忽然觉得这个选择似乎有点缺陷,而陈在半个月后终于来探望她,这期间,她几乎觉得撑不过去了。

    如今她要重新把这所有的行囊装回几个纸箱子,重返他身边。

    “也挺好,我们终于不用两地分离了。”陈宽慰潇潇。这三年他两头跑,着实是累。

    那一夜,潇潇没怎么睡。半是心里难受,半是酒精导致的胃里难受。助攻这半夜艰辛的还有蚊子,这不像是普通的蚊子,它们相当有策略,先行者来一趟,大概在凌晨,潇潇起身开灯用电蚊拍迅速地干掉一只,以为能睡去了,然后个把小时后,又有一只来嗡嗡鸣叫,潇潇起来在四壁找了很久,终于在枕头旁找到一只,她又气又恼,一个巴掌拍下去,蚊子的尸首和她的血迹一起黏在了床单上,她叹了一口气,拿湿纸巾处理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洁净,她于是把枕头挪了一侧,继续睡。不久,又有蚊子来了,这时候潇潇已经放弃了,蒙头睡,窗帘外,已有熹微的晨光,像和她一般叹着气,缓慢而哀怨地行来。

    潇潇开始盘算着该如何打包这一屋子的行李,交接工作。

    这时候是南方的盛夏,潇潇次日昏昏沉沉地醒来时觉得喉咙不太对劲,却倒也没有太在意,而这其实是后来这场漫长重疾的莫名开场。

    很快人力资源部的同事约谈潇潇,因为事先有准备甚至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潇潇很平静,这次谈话他们很快地确认了赔偿金和离职交接安排,没有如潇潇所期待的能够再延长离职期。丽居然也来了,坐在她身边,眼神依旧安抚且无力地看着她。

    一周以后,潇潇搬到了陈的住处。基本在搬来的一天之后,她就开始咳嗽,一开始只是嗓子难受不想说话,后来成了很厉害的咳嗽,撕心裂肺的程度,最让她崩溃的是,她开始在夜里咳嗽且甚于白天,这是一种很折磨人的病,她既困乏却以为咳嗽的困扰而一整夜都难入睡,于是次日的白天基本也荒废了,她只能在不怎么间断的咳嗽中勉强地补偿一些睡眠。潇潇想,还好失业了,不然这样子怎么工作,但如果没失业,大概率她也不会病成这样吧。

    潇潇很勉强地出门去看医生,之所以勉强,因为外面实在太热了,然后校医室的诊所又开着很凉的冷气。医生一开始给她敷贴、一些止咳糖浆,没什么作用,她只能再去做雾化,做了三天还是没什么起色,再去抽血检查是否有支原体感染,结果是阴性,一切似乎都没太大问题,但是她通宵的咳嗽很是要命,校医室的医务员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她说:“吃了这么多要很伤身体,你还是去大点的医院再看看吧。”

    潇潇于是只能在38度的热浪里打了个车去大一点的二甲医院,她的医保卡已经过了期,只能是自费其中的余额。医生听了她的肺部,说别大惊小怪,只是风寒犯肺而已。

    那晚她吃了中药和西药,总算是勉强睡了个通透的整觉。她睡在自己带来的小床上,因为床小,可以很方便地调整朝向和位置,这样便可以避开空调出风口。那晚深夜,因为出差航班晚点而半夜才回来的陈推开房门时,看到未合拢的窗帘下一束光照进房间落在潇潇的身上,她的呼吸声很轻微,难得地安睡着。他忽然觉得她似乎是乘着一只小木舟,顺着命运的河流漂浮到他的身边来。

    “这是多么可笑的蝴蝶效应”陈心想着,只不过是一个主管的决定,一张纸上的是或者否,却宣判了她的人生齿轮要朝向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他坐在她的床沿,心疼地看着潇潇,良久,才轻声地去洗漱睡觉。

新书推荐: 龙傲天霸总的怪物女友 全衙门就我吃土 真千金她靠玄学爆火 明心赋 她为夫 我亲手杀了她 希腊神话之想要低调 尖塔魔法师 冷宫仙 照天镜里妳最仙-搞笑仙侠